# 漂
文/人仿
1
迷宫。
从公交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把抱在怀里的旧书包背到背上,这个词就立马占据了她的脑海。
上海市中心密密麻麻的道路在她眼前向远方无限延伸,缠绕在一起的高架桥令她头晕目眩,挤着向上生长的高楼将她的视野切割得支离破碎。她抬头看向天空,几座摩天大楼钢钎般地从视野边缘刺入,把天空像过年杀猪一样捆绑在人类工业的架子上。
这个连交通都要地上地下分成三层才堪堪够用的拥挤城市,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在她的想象中,上海应该和她上高中的县城差不多,只是面积会更大,人会更多,而不应该是这样地让人感到——她想了几秒,才皱着眉头从词汇库里挑出一个词——迷失。
她下意识地用脚搓了搓地面,湿漉漉,冷冰冰,硬邦邦,让她开始怀念起农村老家那让人感到亲切的泥土地。天空中飘着小雨,她看到一片细嫩的叶子从树上被冲刷下来,漂在路边的积水上,顺着水流坠入井盖。
随后,她环顾四周, 看到了灯,无数的,无穷无尽的灯——路灯、红绿灯、流动的车灯、路人的智能手机、霓虹招牌、写字楼的内透、巨大的电子广告屏、建筑的LED外立面……铺天盖地,堆叠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
按照老家的习惯,在天黑得让万物都模糊成灰黑色的一团雾之前,村里的人们是不会点灯的。而现在天光只是微暗,尚可让她看清自己那双穿了三年的运动鞋上,鞋头那处开胶的豁口。她本能地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怪异,认知失调引起一种迷幻感,仿佛整个城市都是虚幻的,是一场浮在梦里的海市蜃楼。
她满满地吸了一口气,潜进五光十色的街道,拨开迎面而来的人群,向城市深处游去。最开始,她并不敢向两旁张望,只憋着气往前走。后来,她稍微适应了一点,心里的陌生感不是那么强烈了,周围的水也不再那么冰凉。于是她敢于慢慢睁开眼睛,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刮取一些周边的景色,放进脑海里咀嚼、研磨,试探着将那些新奇的事物,同她旧有的经验建立连接,用她朴素的感觉,尝试去理解这座比她所去过的最繁华的县城,还要先进三十年以上的巨型城市的,冰山一角。
天色渐晚,等她一边问路,一边从那些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的楼宇间,钻行到要报道的学校时,却被告知各院安排接待新生报到的人都已经收摊了,她只能明天白天再来报道。
她茫然无措地徘徊在校园门口,背上的书包一下子变得沉重,坠得她难受。其实里面的东西并不多:几件穿的很旧的夏季衣服,一双帆布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以及那一沓她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包在红布里的彩礼钱。虽然书包不重,但她已经在20个小时的硬座火车上消磨尽了体力,又坐了一小时公交车,走了这么多路,身体中再也榨不出一丝剩余的精力。
人一旦在路上漂泊久了,脑子里就会只剩下一个想法,就是赶紧找个安定的地方休息。
在近乎本能的对安定的渴望的驱使下,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路过一片老旧小区时,她被刺眼的霓虹招牌吸引住了。“宾馆”两个大字变换着红绿蓝三色,刺向她的视神经,撩拨着她摇摇欲坠的心灵。她被迷住了一般,迈着漂浮的步子,拐进了那个招牌所指的铁防盗门。
门厅里,一个胖女人堆在柜台后面的躺椅里,盯着手机屏幕,麻木地大笑。
她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会胖女人的智能手机,摸摸自己口袋里的按键式老年机,然后咬咬牙,走过去,问:“多少钱一晚?”
对方头也没抬:“你要单人间还是标间。”
“最便宜的多少钱呢?”
“七十。”
她拉开书包,从那一沓用红绳捆着的票子中,郑重地抽出一张,放在柜台上。胖女人拈起来,对着电脑屏幕照照,又把它塞进验钞机。
“这是真币。”验钞机突然叫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胖女人拉开抽屉,找了三张皱巴巴的十块回来,接着拿起墙上挂着的钥匙,招呼匆忙把钱塞进兜里的她跟着走。
打开门,房间里只有一张铁架子床,一张塑料凳子,以及一个充当桌子的床头柜。她走进去,关上门,落满灰尘的荧光灯苟延残喘地洒下发紫的白光,昏昏沉沉地俯视着下面六平米的空间。
她脱掉鞋子,躺到床上,竭力伸展四肢。这已经很好了,起码它不会晃动,不会咣当作响,而且还能让她躺平,不用蜷缩手脚。 她下意识地抚摸书包的肩带,这个书包她从初中就开始背,六年间,肩带根部断了四次,又缝了四次,但其他部分始终坚挺。
恍惚间,她陷入了一种充斥着安定感的幻觉,她觉得自己的旅途已经抵达了终点,而身下这张床就是她最终的归宿——她不用再漂泊了。或许等到明天早上,她将会在美梦破碎的悲哀中醒来,并不得不继续面对残忍的现实。但至少今晚,她暂时获得了安宁。
疲惫涌了上来,她连灯都没关,就陷入了昏睡。
黑暗中,她梦到了从老家逃出来之前的时光。
第2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