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整整七天。
铃木亚纪感觉自己像是被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标本,每一根神经都因为恐惧而变得僵硬、透明。
那个秘密,像一颗在她胃里生了根、发了芽的、有毒的种子,日夜不停地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七天前,那个下着小雨的午后,她因为在走廊上不小心撞到了早乙女玲奈,被罚去打扫位于教学楼最偏僻角落的旧器材室。当她提着水桶,拖着沉重的步伐,经过保健室时,一个熟悉而瘦削的身影,如同幽灵般,警惕地左右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地闪了进去。
是田中阳一。
那一瞬间,亚纪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本能地缩进了楼梯间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或许,是出于一种长期以来形成的、对“禁忌”的本能回避。田中阳一这个存在,本身就是女王领地里一个巨大的、不可触碰的雷区。任何与他产生非必要交集的人,都会被视为潜在的“叛徒”。
她透过楼梯扶手的缝隙,像一个卑劣的窃贼,窥视着那扇刚刚关上的、属于保健室的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午休的铃声早已响过,走廊上空无一人。
她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是立刻离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还是……
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如同飞蛾扑火般的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恐惧。她脱下那双早已穿得有些变形的室内鞋,只穿着一双洗得有些发白的棉袜,光着脚,如同猫一样,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地挪到了保健室的门边。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那声音大得她几乎以为会被门里的人听见。
她将耳朵,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近乎于朝圣的姿态,贴在了冰冷的门板上。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谈话声,没有走动声,只有一片死寂。
她更加困惑了。
最终,她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将眼睛凑到了门上那块小小的、蒙着一层灰尘的磨砂玻璃窗上。
透过模糊的玻璃,她隐约看到,那个曾经无比耀眼的少年,正静静地躺在那张洁白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病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干净的毛毯。
他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很安稳。那张总是因为痛苦、屈辱和恐惧而紧绷扭曲的俊美脸庞,此刻,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柔和的阳光下,竟然舒展开来,呈现出一种亚纪从未见过的、近乎于圣洁的平静。
他的眉头不再紧锁,他的嘴唇不再因为死死咬住而泛白。他的胸口,随着平稳的呼吸,有节奏地、安详地起伏着。
那一刻的他,看起来不再是那个任人踩踏的“器物”,也不是那个在泥沼中挣扎的可怜虫。
他看起来……
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港湾的、疲惫不堪的旅人。
像一个做着甜美梦境的、不愿醒来的孩子。
安心。
对,就是这个词。
这个奢侈到近乎于罪恶的词汇,竟然会出现在田中阳一的脸上。
这个发现,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亚纪的脑海里。
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没有跌倒在地。
一股冰冷的、远比恐惧更加复杂的情绪,如同毒蛇般,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那不是嫉妒,也不是愤怒。
那是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巨大的、恐慌的孤独感。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拥有这样一个“避难所”?
凭什么他可以在承受了女王的“恩赐”之后,还能找到这样一个可以舔舐伤口、获得片刻安宁的地方?
而我呢?
我铃木亚纪,每天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小心翼翼地揣摩女王的心情,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我连一个可以安心睡个好觉的夜晚都没有,凭什么他可以?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最疯狂的藤蔓,在她内心最阴暗的角落里,野蛮地生长起来。
她知道,她发现了一个足以改变一切的秘密。
一个可以让她重新获得女王青睐的、价值连城的“投名状”。
但同时,她也知道,一旦她将这个秘密说出口,那扇门背后的、那个少年脸上那份脆弱而短暂的安宁,就会被彻底地、毫不留情地碾得粉碎。
那个小小的保健室,那张洁白的病床,将会变成一个新的、更加精致、更加残忍的地狱。
这七天,她活在地狱里。
白天,她会像往常一样,跟在高坂诗织的身后,对女王的每一个决定都报以最热烈的附和,对田中阳一的每一次被欺凌都露出恰到好处的、冷漠的微笑。
但她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般,飘向那个沉默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少年。
她会仔细地观察他。
她看到,每天临近午休的时候,他那双空洞的、毫无生气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名为“期待”的光。
她看到,当午休铃声响起,他离开教室,走向那个“避难所”时,他那总是微微佝偻的、仿佛被无形重担压垮的背脊,会悄悄地、挺直那么一两分。
她甚至能想象出,当他躺在那张床上,嗅着那股干净的、安全的、混合了消毒水与阳光味道的空气时,他内心那份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慰藉。
而每当她想象到这一切,她胃里那颗有毒的种子,就会灼烧得更厉害。
夜晚,她会做噩梦。
她梦到自己变成了田中阳一,被一群看不清面目的怪物追赶,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终于看到了保健室那扇散发着柔光的大门。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门,看到的却不是洁白的病床和温柔的黒沢老师,而是坐在王座上的、正对着她甜美微笑的高坂诗织。
然后,她就会从无尽的坠落感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
她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发生在前天。
早乙女玲奈大人策划的一场“游戏”失败了,高坂诗织的心情差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受到了迁怒,而她,铃木亚纪,这个在团体中地位最低、最没有背景的“杂草”,自然成了最方便的出气筒。
诗织甚至没有骂她,也没有打她。
她只是在经过亚纪身边时,用一种极其平淡的、仿佛在评论天气般的语气,对身边的相田绘里奈说了一句:“亚纪同学最近……好像总是心不在焉的呢。你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呢?”
仅仅是这一句话。
仅仅是这句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温度的话,就足以让亚纪的世界,彻底崩塌。
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选择了。
与其在无尽的猜疑和恐惧中等待着自己被当成“叛徒”清除掉的那一天,不如主动献上祭品,用别人的鲜血,来换取自己的生存。
对不起了,田中君。
对不起了,黒沢老师。
在这个地狱里,不是你们死,就是我亡。
……
私立庆义高中,顶楼,VIP休息室。
这里是女王的“神国”,一个与教学楼里那股混合了粉笔灰、汗水和廉价午餐味道的“凡间气息”截然不同的世界。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高坂诗织身上那款名为“失乐园”的限量版香水味——晚香玉的甜腻与苦杏仁的危险,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奢华而致命的网,将这里与外界彻底隔绝。阳光透过巨大的、一尘不染的落地窗,肆无忌惮地倾泻进来,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室内那些昂贵的、线条冰冷的现代家具,映照得更加不近人情。
高坂诗织慵懒地斜倚在那张足以容纳五六个人的、巨大的天鹅绒沙发上。她的姿态,像一幅经过精心构图的、充满了古典美的油画。一条腿优雅地交叠在另一条腿上,剪裁合体的校服短裙下,露出一截线条优美、肌肤白皙得如同上好羊脂玉的小腿,和一只穿着Miu Miu芭蕾平底鞋的、纤细得仿佛一握即碎的脚踝。
她没有看任何人。
她的头微微低垂着,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那双保养得无可挑剔的手上。她正用一把镶嵌着细碎钻石的、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指甲锉,漫不经心地、有一下没一下地修剪着自己那涂着鲜艳蔻丹的、如同染了血的指甲。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赏心悦目的美感,和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绝对的傲慢。
锉刀在指甲边缘划过,发出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在这片死寂的、被香水味和奢华感凝固的空气里,这“沙沙”声,成了唯一的、也是最令人心悸的声响。
它像时间的秒针,又像审判的倒计时。
铃木亚纪就站在这片凝固的空气中,像一只误入琥珀的、卑微的昆虫。
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女王的领地边缘,站在那块花纹繁复得如同迷宫的、昂贵的波斯地毯旁,连踩上去的勇气都没有。
她微微躬着身子,双手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在身前死死地绞着自己那早已被汗水浸湿的校服裙的衣角,裙摆被她攥得起了无数道凌乱的、可悲的皱褶。
她不敢直视诗织。
那是一种会灼伤眼睛的光。
她的目光,只能卑微地、死死地落在诗织脚边那块地毯的花纹上,仿佛只要自己足够专注,就能从那错综复杂的线条中,找到一条通往“生”的道路。
她能清晰地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淡淡的、混合了廉价洗衣粉和紧张汗液的酸味。这股属于“凡人”的、充满了不安与窘迫的气味,与空气中那股属于“神明”的、昂贵而危险的香水味,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这气味的鸿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与她们之间,隔着一条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名为“阶级”的巨大天堑。
时间,在诗织那漫不经心的“沙沙”声中,被拉长到了极限。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亚纪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像一片被暴晒了七天的沙漠。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因为恐惧而疯狂跳动的心脏,撞击着耳膜,发出“咚、咚、咚”的、沉闷的巨响。
她知道,自己必须开口了。
再不开口,女王的耐心,就会像她指尖那被锉掉的、细小的粉末一样,被彻底耗尽。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那干涸的喉咙里,挤出了一丝微弱的、如同蚊蚋般的声音。
“那个……诗织大人……”
她的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变了调,尖锐而沙哑,难听得让她自己都想立刻咬断舌头。
诗织没有任何反应。
她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她依旧低着头,那把镶钻的锉刀,依旧不紧不慢地、有条不紊地,在她的指甲上,发出那阵催命般的“沙-沙”声。
只有她那只穿着芭蕾平底鞋的脚,不耐烦地、用脚尖在地毯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那柔软的、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鞋尖,在厚实的地毯上,留下了一个极其浅淡的、稍纵即逝的凹痕。
这个无声的、轻描淡写的动作,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亚纪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那是“不耐烦”的信号。
亚纪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合着绝望和求生欲的空气,呛得她肺部生疼。
再睁开眼时,她的声音虽然依旧颤抖,却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诗织大人……我、我发现了一件事,一件……关于田中君的、很重要的事情……”
“沙沙——”
锉刀的声音,依旧在继续。
但这一次,诗织终于开了金口。
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从那两片涂着鲜红唇膏的、饱满的嘴唇间,吐出了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单音节的词。
“说。”
这个字,像一道特赦令,让亚纪几乎要虚脱在地。
但她知道,真正的审判,现在才刚刚开始。
她不敢再有任何犹豫,用一种近乎于告密的、急切的、甚至带着一丝病态煽动性的语速,将那个在她心里发酵了整整七天的秘密,连同自己那最后一点可怜的良知,一并倾倒了出来。
“是保健室!是保健室的黒沢老师……她、她好像在特别地、特别地关照田中君!”
“我……我这一个星期,都一直在偷偷观察!我好几次都看到,午休的时候,别人都去食堂了,只有田中君,一个人偷偷地溜进保健室里睡觉!”
“那里……那里就好像成了他的、他一个人的专属避难所一样!”
她说到这里,偷偷地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诗织的反应。
没有反应。
诗织依旧在锉着指甲,那张甜美得如同人偶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慵懒的表情。
亚纪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难道……这个情报,还不够分量吗?
难道,连这个都无法重新引起女王的兴趣吗?
巨大的、即将被彻底抛弃的恐惧感,让她的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她几乎是凭着一种求生的本能,将自己那天在门缝里窥见的最刺痛她的那一幕,用一种夸张的、充满了恶意揣测的语气,尖叫着补充了出来!
“而且!有一次我偷偷经过,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他躺在那张床上,脸上……他脸上的表情,是那种……是那种很安心、很满足的表情!”
(诗织锉指甲的动作,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零点一秒的停顿。)
(过了漫长的几秒,她缓缓放下指甲锉,抬起那张甜美无害的脸,一双杏眼笑成了月牙,但眼底没有任何笑意。她用一种情人般呢喃的、轻柔到让人毛骨悚然的语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诗织: “专属……避难所?”
第二章
那是一种宣告。
一种无需言语,仅凭脚步声和气息就能完成的、属于女王的狩猎宣告。
午后的阳光,本该是温暖而慵懒的。它透过私立庆义高中那明亮得过分的走廊玻璃窗,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一块块明亮的光斑。然而,当那一行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时,整个空间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温度,变得凝滞、冰冷,充满了风暴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走廊两边的学生们,那些平日里高声谈笑、肆意挥洒着青春的男男女女,此刻像是被集体按下了静音键。他们不约而同地、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般,纷纷贴着冰冷的墙壁而立,脸上交织着恐惧、兴奋、以及一种事不关己的、病态的幸灾乐祸。他们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像一群在古罗马斗兽场里等待好戏开场的、麻木而残忍的观众,注视着那支正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即将踏平城池的军队。
高坂诗织,走在最中央。
她依旧是那副甜美得如同人偶般的模样,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愉悦的、猫捉老鼠般的微笑。她那双Miu Miu的芭蕾平底鞋,鞋底柔软,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这种悄无声息,远比任何响亮的脚步都更令人感到恐惧,那是一个顶级掠食者在靠近猎物时,才会有的、优雅而致命的步伐。
她的左右,如同两尊忠实的护法,是相田绘里奈和渡边美优。她们脚上那昂贵的制服皮鞋,鞋跟坚硬,敲击在地板上,发出“嗒、嗒、嗒”的、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这声音,与诗织的无声形成了诡异的共鸣,像是女王驾临时,由侍从敲响的、宣告审判开始的冰冷钟摆。
铃木亚纪,那个告密者,则像一个卑微的影子,跟在队伍的最后。她低着头,试图用刘海遮住自己脸上那份无法抑制的、因为恐惧和兴奋而扭曲的表情。她既害怕接下来即将发生的、由自己亲手点燃的血腥场面,又为自己终于重新获得了女王的“关注”而感到一阵病态的、战栗的狂喜。
比她们的脚步更先抵达的,是那股具有强烈侵略性的、混合了三种不同高级香水的气息。诗织身上那“失乐园”的甜美与危险,绘里奈身上那冷冽如山茶的清傲,以及美优身上那热烈如玫瑰的甜腻,三股味道交织成一股霸道的、具有压迫感的气浪,如同一场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走廊里原本那股混合了阳光、灰尘和青春期荷尔蒙的、属于“凡间”的普通空气。
这是一种嗅觉上的殖民。她们所过之处,空气便不再属于大众,而被强行打上了属于女王军团的、奢华而残忍的烙印。
她们的目标,是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挂着“保健室”铭牌的门。
那里,是田中阳一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避难所”。
诗织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享受这种感觉,享受这种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去撕碎猎物最后一点可笑希望的、如同神明般的快感。她甚至已经能想象出,当她一脚踹开那扇门时,田中阳一和那个不知死活的女校医脸上,将会是何等精彩的、绝望的表情。
然而,就在她的军队距离那扇门只剩下不到十米的时候,一个身影,如同一尊不可动摇的、由钢铁与逻辑浇筑而成的雕塑,冷静地、沉默地,挡在了她们的面前。
藤井海斗。
学生会副会长。
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静静地站在保健室的门口。身上那套一丝不苟的校服,仿佛是用尺子量过一般,找不到一丝褶皱。鼻梁上那副金丝边眼镜的镜片,反射着窗外投来的、冰冷的光。他的手中,拿着一个印着学生会醒目公章的深蓝色文件夹,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插在裤袋里。
他没有看诗织,也没有看她身后的任何人。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手中那份文件夹上,仿佛那上面记载着比眼前这场风暴更重要的事情。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用自己那平静到近乎冷酷的气场,硬生生在女王军团那势不可挡的冲锋路径上,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却又坚不可摧的铁壁。
诗织的脚步,第一次,停了下来。
她身后那“嗒、嗒、嗒”的钟摆声,也戛然而止。
整个走廊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诗织脸上的笑容没有变,但那双漂亮的杏眼里,那份猫捉老鼠般的愉悦,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了的、冰冷的审视。
她终于抬起眼,正眼看向了眼前这个男人。
“藤井同学,”她的声音依旧甜美得发腻,像裹着蜜糖的毒药,“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学生会,现在要开始干涉普通学生之间的‘友好交流’了吗?”
她特意加重了“友好交流”四个字,话语里的威胁与嘲讽,毫不掩饰。
藤井海斗终于从文件夹上抬起了头。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用指尖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个标志性的动作,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冷静,也更加没有人情味。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诗织那双已经开始燃烧着怒火的眼睛,语气平淡得如同在宣读一份毫无意义的报告。
“高坂同学,我无意干涉任何人的‘交流’,”他平静地回答,然后,轻轻地用指节,敲了敲手中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我只是在执行公务。”
“公务?”诗织的眉毛,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
“是的,公务。”藤井海斗翻开了文件夹,露出里面打印得工工整整的、布满了条款和印章的文件,他甚至没有去看,便流畅地背诵了出来,“根据私立庆义高中学生会内部风纪管理条例,第七条,第三款:为保证各功能性教室的教学与使用环境的独立性与公正性,学生会有权在任何时间,对校内任何地点,进行不定期的、突击性的卫生与安全使用情况检查。”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一览无余的、属于智者的、冷酷的优越感。
“在检查期间,为避免不必要的干扰,除该功能教室的负责人与学生会检查人员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高坂同学,很不巧。现在,我,藤井海斗,作为学生会副会长,正在对保健室,进行例行的、也是突击性的卫生安全检查。”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经过精密计算的、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割在了诗织的神经上。
她可以用权势去压倒任何人,可以用暴力去摧毁任何反抗。
但是,她无法去对抗“规则”。
尤其,是当这个“规则”的执行者,是藤井海斗这个全校闻名的、油盐不进、只认逻辑和条例的“怪物”时。
诗织的脸色,第一次,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她那张总是挂着甜美笑容的脸,此刻因为愤怒而微微有些扭曲,但她却一个字都无法反驳。因为她知道,藤井说的每一个字,都写在她们入学时人手一本的学生手册里。
她,被规则,将死了。
走廊里的空气,仿佛被拉成了一根绷到极限的、随时可能断裂的琴弦。
周围那些屏息观望的学生,大气都不敢出。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女王,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哑口无言。
而就在这死寂的、一触即发的紧张对峙中,一个充满了恐慌的、不合时宜的大喊声,和一阵如同野牛奔袭般的、沉重而混乱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头,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啊!让开!快让开!!”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足球队的王牌,那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壮硕如熊的坂田健司,正抱着一个巨大得夸张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挡住的白色网兜,以一种与他那矫健体格完全不相符的、笨拙而慌张的姿态,朝着保健室门口,疯了一样地冲了过来。
那个网兜里,塞满了至少十几个足球,随着他的跑动,上下颠簸,仿佛随时都要炸开。
诗织和藤井都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还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一场史诗级的“意外”,便以一种充满了暴力美学的、极其荒诞的方式,华丽上演。
坂田健司那只穿着球鞋的大脚,在距离人群还有三米远的光洁地板上,仿佛突然踩到了一块看不见的、涂满了黄油的香蕉皮。
他那巨大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
“哇啊啊啊啊——!!”
他发出了一声足以掀翻屋顶的、无比凄惨的嚎叫,整个人像一棵被伐倒的巨木,以一种极其夸张的、违反了基本物理学的姿势,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笨拙的弧线,然后——
“咚——!!”
一声惊天动地的、沉闷的巨响,他整个人,连同那个巨大的网兜,重重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保健室的门口,摔在了女王军团与藤井海斗之间那片狭小的、凝固的空气里。
如果说藤井海斗的出现,是在凝固的空气中筑起了一道“铁壁”。
那么坂田健司的这一摔,就是将一颗大当量的炸弹,直接扔进了这片被铁壁隔开的、拥挤的空间里,然后,引爆。
那个看起来还算结实的网兜,在如此剧烈的冲击下,应声破裂。
下一秒,十几个足球,如同挣脱了牢笼的、褐色的猛兽,又像是保龄球馆里被击中后四散飞溅的球瓶,带着巨大的、混乱的动能,向着四面八方,疯狂地、毫无秩序地弹射开来!
“砰!啪!咚!咚!砰!”
足球撞击墙壁的声音,撞击储物柜的声音,撞击天花板的声音,甚至撞击到几个倒霉学生腿上的声音,一时间,响彻了整条走廊!
整个世界,从极致的死寂,瞬间变成了一片极致的混乱。
那股由三种高级香水构建起来的、充满压迫感的“女王领域”,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了雄性荷尔蒙的混乱,彻底地、粗暴地撕得粉碎。
坂田健司身上那股刚刚踢完球的、混杂着热气与激情的浓烈汗味,瞬间扩散开来,与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水味,形成了一种极其荒诞、极其滑稽的对冲。他那双穿得有些旧的球鞋,其中一只因为剧烈的摔倒而掉落,鞋垫都翻了出来,正散发着最真实、最不加掩饰的、属于运动少年的脚臭味。
滚得到处都是的足球,则带着橡胶、灰尘和汗水的气味,将这条本该属于女王的、神圣的通道,彻底堵死,变成了一个狼藉的、充满了意外与尴尬的事故现场。
高坂诗织,呆住了。
她那双漂亮的芭蕾舞平底鞋的鞋尖,正抵着一个滚到她脚边的、还在微微旋转的足球。她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脸上那副高高在上的、甜美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而坂田健司,这个混乱的制造者,正抱着自己的脚踝,躺在地上,表情痛苦地、毫无形象地大声嚎叫着:
“哎哟——!疼疼疼疼疼!我的脚!我的脚好像崴了!啊!对不起!高坂同学!相田同学!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的球!我的球啊!!”
他一边用一种毫无诚意的、夸张的语调道着歉,一边手忙脚乱地、像一只笨拙的大狗熊,在地上匍匐着,去追那些滚得满地都是的足球,将现场搅得愈发一塌糊涂。他每一次伸出手,都会“不小心”地将另一个足球,撞向更远的地方。
藤井海斗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座在飓风中岿然不动的灯塔。他只是平静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与那个正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坂田健司,在混乱的空气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是一次未经排练的、堪称完美的合奏。
藤井海斗享受着这种用智商和规则,将赤裸的暴力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不对等的、优雅的胜利。
而坂田健司,则纯粹是出于守护昔日对手的、最朴素的本能。他用最符合自己“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人设的方式,完成了最有效的“物理封锁”和最直接的“场面破坏”。
高坂诗织的内心,那片冰冷的湖水,此刻已经彻底变成了翻江倒海的、即将喷发的火山。
她从最初的猫捉老鼠的愉悦,到被藤井海斗用规则堵嘴的憋屈,再到此刻,被坂田健司这个蠢货用一种近乎于羞辱的方式,搅乱了她精心策划的一切……
震怒!
前所未有的震怒!
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绝对是故意的!是这两个男人,联起手来,对她这个女王的权威,进行的一场最无情的、最公开的、最可恶的挑衅和嘲讽!
但是,她却无法发作。
她能做什么?去指责藤井海斗滥用学生会权力吗?他每一个字都站在规则的制高点上。去殴打坂田健司这个摔倒在地的“受害者”吗?那只会让她在众人面前,彻底沦为一个气急败坏的、毫无风度的泼妇。
这是她在自己的“王国”里,第一次,尝到了这种有理说不出,有火发不出的、彻头彻尾的、无能为力的滋味。
……
保健室内。
隔音良好的大门,将那场惊天动地的混乱,过滤得只剩下模糊的、沉闷的撞击声和坂田健司那穿透力极强的嚎叫。
黒沢明美的心,像是坐了一趟从地狱直通天堂,却又在中途悬停的过山车。
当她听到走廊上那阵熟悉的、属于女王军团的脚步声,尤其是听到高坂诗织那标志性的、娇滴滴的声音时,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刹那间被冻结。
她以为,她和阳一的末日,到了。
她下意识地冲到阳一的床边,用一种近乎于本能的、保护幼崽般的姿态,迅速地拉上了那道薄薄的、却承载着她全部勇气的隔断帘,用自己那单薄的身体,挡在了帘子的前面。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门外预想中的、狂风暴雨般的撞门声并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无比喧闹的混乱。
当那混乱最终平息,走廊重归寂静,预想中的“敌人”却迟迟没有出现时,她那根紧绷到了极限的神经,才终于稍稍放松了下来。
她靠在墙上,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一层冰冷的冷汗,彻底浸湿。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风暴并未过去,它只是被暂时地、意外地推迟了。
下一次,它只会以更猛烈、更不可阻挡的姿态,卷土重来。
第三章
走廊上的混乱,如同一场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的龙卷风,在余下那狼狈的、旋转的尾巴尖后,终于不甘地归于死寂。
看热闹的学生们,在藤井海斗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目光和坂田健司那依旧充满威慑力的魁梧身躯的双重压力下,如同退潮般迅速而无声地散去。他们交头接耳,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对刚刚那场史无前例的对峙的意犹未尽,却没人敢再在这里多逗留一秒。
空气中,残留着一捧被搅得浑浊不堪的、诡异的“战争余味”。高坂诗织一行人留下的、那几种混合在一起的、昂贵而甜腻的高级香水味,如同战败后不肯散去的军队的华丽旗帜,依旧霸道地占据着这片空间。然而,这股甜美的味道,却被另一股更原始、更具生命力的气息粗暴地撕开了一道口子——那是坂田健司在剧烈运动后,从身体里蒸腾出的、充满荷尔蒙的、毫不掩饰的咸湿汗味。
两种味道激烈地碰撞、撕扯、交融,形成了一种滑稽而又充满张力的、独特的嗅觉记忆,顽固地宣告着刚刚在此地发生的一切,并非一场幻觉。
十几个足球,如同被顽童肆意抛洒的巨大弹珠,依旧散落在走廊的各个角落,其中一个滚到了藤井海斗的脚边,安静地停下。
坂田健司挠着他那被汗水浸湿的、乱糟糟的短发,终于捡起了最后一个足球,费力地塞回破了个大洞的网兜里。他直起身,用他那件宽大的运动T恤的下摆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然后转向那个自始至终都像一尊冰雕般站在原地的学生会副会长,露出了一个充满了“憨厚”与“真诚”的、嘿嘿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计划得逞的狡黠,有守护住什么的安心,还有一丝独属于少年人的、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
藤井海斗只是平静地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纤尘不染的金边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冰冷的、理性的光。他的目光从健司那张写满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脸上扫过,最后,在那只因为摔倒而掉落在地、鞋垫都翻了出来、散发着最真实运动气息的球鞋上停留了零点一秒。
“粗糙,但有效。”他的内心,如同最精密的计算机,迅速给出了评估,“坂田健司,运动能力卓越,性格冲动直接,缺乏逻辑性,但其行为的不可预测性,在特定情况下,可以成为打破僵局的最优变量。高坂诗织的行动模式已被干扰,其反应阈值需要重新评估。今日的联合干预,初步目标达成。”
他没有笑,只是对着健司,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
一个笑容,一个点头。
一个像火,一个像冰。
两个在学校食物链中处于截然不同生态位的顶端掠食者,两个在过去的人生轨迹中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男人,在这一刻,于这片还残留着战争硝烟的走廊上,达成了一种超越了所有言语的、坚不可摧的默契。
他们都清楚,今天的一切,只是一个开始。
一场真正的、围绕着那个名为“田中阳一”的、脆弱的风暴眼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另一边,是女王的巢穴。
私立庆义高中顶楼,那间只对少数VIP学生开放的、如同空中楼阁般的豪华休息室里,气氛压抑得仿佛能将空气都凝结成冰。
高坂诗织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面,她那双柔软的Miu Miu芭蕾平底鞋踩在厚实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却比任何重锤都更令人感到窒息。
相田绘里奈、渡边美优和铃木亚纪,如同三只被无形锁链拴着的、惊恐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到了最轻。她们甚至不敢去踩女王投射在地毯上的影子,仿佛那是什么拥有神圣威严的、不可亵渎的领域。美优那双厚底制服皮鞋,此刻也失去了平日里的从容,鞋底与地毯的每一次接触,都显得那么的小心翼翼,充满了卑微的、想要将自己存在感抹去的谦恭。
休息室里那股常年萦绕的、由诗织最爱的顶级沙龙香水所营造出的、如同少女梦境般甜美的花果香气,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那冰冷的、即将喷发的怒火。那股甜味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裂、扭曲,原本柔和的玫瑰与荔枝的芬芳,此刻却带上了一股尖锐的、具有攻击性的、近乎于化学试剂般的锋利感。
它不再是邀请,而是警告。
它不再是甜美,而是毒药。
绘里奈依旧保持着她那副完美的、温室花朵般的优雅姿态,但她那双藏在精致刘海下的眼睛,却在冷静地、如同观察猎物般,分析着诗织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能感觉到,眼前的女王,正在发生一种可怕的蜕变。
渡边美优则早已吓得脸色发白,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裙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完全无法理解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在她看来,藤井海斗和坂田健司的行为,无异于最卑贱的平民,公然向至高无上的神明发动了叛乱。她内心的恐惧,并非来自于对阳一的同情,而是来自于对诗织那无法预测的怒火的极度畏惧。她害怕那把火,会因为找不到发泄口,而烧到自己这个最靠近、也最无关紧要的追随者身上。
而铃木亚纪,则早已将自己缩成了最小的一团,恨不得能像壁虎一样,将自己完全贴在墙壁的阴影里,让所有人都忽略她的存在。她的内心,此刻正被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病态情绪反复灼烧。她恐惧于女王的怒火,却又因为亲眼目睹了那高高在上的女王,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吃瘪的场景,而产生了一种隐秘的、让她自己都感到罪恶的兴奋。
诗织没有理会身后那几个各怀心思的“侍女”。
她径直走到那张由整块意大利白玉石打造的、价值不菲的茶几前,拿起她放在那里的一把镶嵌着细碎水钻的、小巧的指甲锉,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仿佛只是在折断一根枯枝般的动作——
“啪!”
一声清脆的、断裂的、充满了暴戾气息的声响,在这死寂的休息室里突兀地炸开。
价值不菲的指甲锉,应声而断。
诗织面无表情地将那两截残骸,如同丢弃一件令人作呕的垃圾般,随手扔进了旁边那个用鸵鸟皮包裹的、精致的垃圾桶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地、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般,转身,走到了那面巨大的、占据了整面墙的落地窗前。
她俯瞰着脚下这座繁华的、如同精密玩具模型般的城市,看着那些如甲虫般穿梭的车流,和那些如火柴盒般渺小的建筑。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张总是挂着甜美或残忍笑容的、如同人偶般精致的脸,此刻像一张冰雕的面具,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但她那双漂亮的、茶褐色的杏眼之中,那份属于少女的天真与戏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被极北之地的万年寒冰淬炼过的、冰冷的、凝固的、带着剧毒的杀意。
她不再将这件事看作一场“游戏”了。
游戏,是有规则的,是有胜负的,是能带来愉悦的。
而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游戏的范畴。
藤井海斗那个戴着眼镜的、故作清高的“规则”的化身。
坂田健司那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意外”的闯入者。
还有保健室里那个敢于公然收留她“玩具”的、不知死活的校医。
他们,这些不听话的“棋子”,竟然敢在她高坂诗织的“棋盘”上,制定新的规则。
这是对她权威的公然挑战,是对她存在的无情嘲讽,是她有生以来,遭受到的、最大的奇耻大辱。
耻辱感,如同最猛烈的催化剂,在她内心那座名为“残忍”的火山深处,剧烈地反应着,最终,将所有情绪,都转化为了最纯粹的、冷静到极致的、不带一丝杂质的杀意。
“学校这个棋盘……太小了。”
她在心中,用一种冰冷而平静的声音,对自己说道。
“而且,棋子……不听话。”
“也好。”
“就让你们看看,在我真正的棋盘上,游戏……到底该怎么玩。”
许久。
她从那只最新款的香奈儿手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优雅地划过,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瞬间,她脸上那冰封的表情瞬间融化,声音也重新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甜美的、带着一丝娇纵的、能让任何男人都为之酥软的语调。
“喂,管家爷爷吗?是我,诗织。”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恭敬而苍老的声音。
“嗯……这个周末,我想去箱根的山间别墅住两天。”
她顿了顿,目光穿过玻璃,投向了遥远的天际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对,一个人……想安静一下。帮我准备一下吧。”
“哦,对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微不足道的、需要补充的细节,用一种轻描淡写的、仿佛在讨论今晚晚餐吃什么的语气,补充道:
“再帮我准备一间‘客房’,要……绝对隔音的那种。”
她舔了舔自己那涂着鲜艳唇膏的、饱满的嘴唇,眼中的笑意,浓得化不开,也冷得刺骨。
“我可能会带一个……很吵的‘宠物’过去。”
“田中阳一,你那短暂的、可笑的安宁,到此为止了。”
“真正的地狱,现在,才要为你……开门。”
同一时间,保健室。
隔音良好的厚重木门,将门外那场短暂的风暴,和门内这方小小的、被消毒水和草药气味包裹的“圣域”,切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田中阳一,是被门外那阵隐约的、混乱的吵闹声惊醒的。
他睡得并不沉,即使是在这全校唯一能让他感到片刻安宁的地方,他的神经也依旧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任何一点微小的震动,都能让它剧烈地颤抖。
隔着厚重的门板和一层薄薄的帘子,他听不清具体的对话,但他还是敏锐地、如同受惊的野兽捕捉到了危险气息般,捕捉到了一个他此生都无法忘记的、如同梦魇般的名字。
——高坂诗织。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因为疲惫和屈辱而总是显得黯淡无光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警惕和恐惧。
就在这时,帘子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拉开。
黒沢明美老师那张总是带着温婉笑容的脸,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啊,田中君,你醒了。”
她微笑着,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仿佛门外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转身,走到饮水机旁,为他倒了一杯温水。
然而,阳一却看得清清楚楚。
老师在按下饮水机开关时,那只总是那么稳定、那么灵巧的、能用最轻柔的力道处理伤口的手,此刻,正抑制不住地、发生着极其轻微的颤抖。
她的笑容,也像一层脆弱的、画在玻璃上的伪装,看似完美,却掩盖不住那双清澈眼眸深处,那份无论如何也无法隐藏的、巨大的忧虑和恐惧。
瞬间。
阳一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避难所……暴露了。
他这片在无尽的、冰冷的、黑暗的海洋中,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可以让他暂时爬上来喘口气的、小小的孤岛,已经被那条最凶残、最美丽的鲨鱼,用她那双淬了毒的眼睛,牢牢地锁定了。
一股冰冷的、仿佛能将骨髓都冻结的寒意,猛地从他的脚底升起,顺着他的脊椎,疯狂地、毫不留情地向上攀爬,瞬间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被子下,他那双只穿着廉价旧袜子的脚,因为极致的恐惧而不自觉地蜷缩起来。脚趾死死地、痉挛般地抵着身下的床单,仿佛想要抓住一点点实在的、能让他感到安全的凭依。
但最终,他抓到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无力的、令人绝望的虚无。
黒沢明美端着水杯走过来,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最专业的、最温柔的态度,去面对眼前这个脸色比白纸还要难看的少年。
她知道,保健室,从今天起,不再安全了。
高坂诗织的手段,她有所耳闻。那个女孩,就像一个美丽的、会笑着将人凌迟处死的天使外表的恶魔。她今天在这里吃了瘪,下一次的反扑,绝对会是雷霆万钧,甚至会将怒火牵连到自己身上。
但她不怕。
她只是看着阳一那张写满了不安与绝望的脸,内心就充满了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巨大的无力感,和作为……一个姐姐的、撕心裂肺的切肤之痛。
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航。
想起了他在生命的最后那段日子里,也是这样,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对现实的绝望。
旧日的伤口被狠狠撕开,鲜血淋漓。
但这一次,那份足以将人压垮的悲伤和负罪感,却没有让她退缩,反而,在她的心中,淬炼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的勇气。
“航……”
她在心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呐喊着。
“这一次,姐姐……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她将温水递到阳一的手中,杯壁的温度,似乎也无法驱散他指尖的冰冷。
阳一接过水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些什么,但看着老师那双努力装出平静的眼睛,他最终还是把所有的疑问和恐惧,都压回了那早已被苦水浸透的心底。
他沙哑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口:
“老师……刚刚门外……”
“没什么。”
黒沢明美立刻露出一个安抚人心的、灿烂得有些不真实的笑容,温柔地打断了他。
“是学生会和体育部的一些小误会而已。别多想了,快把水喝了,再躺一会儿吧。你的脸色……还是很难看呢。”
阳一沉默了。
他看着老师,看着她那双美丽的、却承载了太多他无法理解的悲伤的眼睛,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想要逃离的念头。
不是逃避痛苦。
而是害怕。
害怕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诅咒。
他会像一个带来瘟疫的源头,将所有对他施以援手、给予他温暖的人,一个一个地,都拖入这万劫不复的、名为“高坂诗织”的深渊。
黒沢老师……山城老板……还有藤井同学和坂田同学……
他刚刚在书店那盏昏黄的灯下,好不容易才重新点燃的、那一点点名为“希望”的、脆弱的火种,在这一刻,被这盆来自现实的、冰冷刺骨的绝望之水,浇得“滋啦”作响,几乎就要彻底熄灭。
他低下头,将所有情绪,连同那杯带着老师手心温度的温水,一起,狠狠地咽回了肚子里。
但他知道。
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这间保健室的空气中,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消毒水和草药的气味,再也无法给予他任何慰藉。
他仿佛能透过这层薄薄的、起着保护作用的气味,清晰地闻到,那扇紧闭的门外,正盘踞着一股属于高坂诗织的、冰冷的、甜美的、充满了死亡预告的危险气息。
暴风雨,就要来了。
第四章
东京,这座如同永不休眠的、由钢铁与玻璃构成的巨大心脏,在其繁华喧嚣的动脉血管网络深处,总有一些被时光遗忘的、宁静的毛细血管。
绫小路家的宅邸,便坐落于这样一处僻静的所在。
它与周围那些现代化的、充满了设计感的豪宅格格不入,像一位身着古老服饰、沉默而庄严的贵族,冷眼旁观着时代的浮躁变迁。高耸的、由整块巨石砌成的围墙,将墙内与墙外的世界,切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墙外是二十一世纪的东京,车流不息,物欲横流;墙内,则是被凝固了的、传承了四百年的“道”与“礼”。
穿过厚重的、需要数人合力才能推动的桧木大门,走在被清扫得一尘不染的、铺满了青苔与碎石的蜿蜒小径上,城市的喧嚣便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结界隔绝,迅速地、彻底地褪去。
空气,也在这里改变了它的成分。
它不再是浑浊的、充满了尾气与尘埃的,而是变得清冽、纯粹,带着雨后森林般湿润的草木气息。
小径的尽头,便是绫小路家的核心——家族专用的弓道场“一心馆”。而在弓道场一侧,通过一条由光洁的、踩上去会发出温润声响的木质回廊相连的,便是一间专门用来冥想与接待最尊贵客人的茶室。
此刻,午后的阳光,已不复正午时的灼热,变得柔和而温暖。它穿过那由上好和纸糊成的障子门,被过滤掉了所有刺眼的光芒,化作一片朦胧的、带着暖意的光影,安静地、均匀地铺洒在茶室内那光洁如新、散发着新换的灯心草独有清香的榻榻米上。
整个空间,静谧得仿佛能听到时间流淌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又无比和谐的、属于“静”的气味。
那是支撑着这间茶室的百年桧木梁柱,在漫长岁月中沉淀下来的、如同古寺钟声般沉静的木质香气;是榻榻米那干燥、清新,带着一丝阳光味道的草本芬芳;是角落里那尊造型古朴的铜炉上,那把通体漆黑、正在“咕嘟”作响的南部铁壶中,沸水与空气碰撞时发出的、被茶道大师们誉为“松涛”的、若有若无的水汽;是一旁茶罐里,刚刚被石磨碾碎的上等宇治抹茶,散发出的、如同雨后青苔般微苦而清冽的茶香。
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平和、宁静、充满了“禅”意的嗅觉画卷。
然而,在这片平和之下,还潜藏着另一股截然不同的、冰冷的、带着一丝凛冽杀意的气息。
那气息,源自茶室的正中央。
绫小路凛,身着一身素雅的、没有任何多余花纹的淡灰色和服,以一种如同教科书般无可挑剔的姿态,安静地跪坐在茶席之上。
她那双穿着雪白足袋的脚,脚跟紧紧并拢,脚背因为用力而绷成一道优美的、充满力量感的弧线,以最标准的“正坐”姿势,稳稳地承载着她那看似纤细、实则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身体。那纯粹的、不染一丝尘埃的白色足袋,与深色的和服、以及身下榻榻米那温润的原木色,形成了鲜明而强烈的对比。
那白色,仿佛是她在这个污浊不堪的世界中,所坚守的、最后一份洁净与孤高。
她正亲手为面前的男人点茶。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茶道”那繁复而庄严的仪式之美,仿佛她此刻心中,除了风、花、雪、月,除了眼前这一碗即将被她亲手赋予灵魂的茶汤,再无他物。
温碗,折帛,取茶,注汤……
她的手腕轻盈而稳定,手中的那柄由紫竹制成的茶筅,在青绿色的、如同上好翡翠般的茶碗中,快速而有节奏地击打着。那细密的、由无数竹丝构成的刷头,与碗壁碰撞,发出的“刷、刷”声,是这片寂静空间中,唯一的、属于“生”的律动。
她没有看对面的男人,目光平静地、专注地注视着手中的茶碗,看着那深绿色的茶粉,在热水的激发下,与空气充分结合,逐渐幻化成一层绵密的、细腻的、如同初春柳絮般的翠绿色泡沫。
而在她对面,跪坐着的,便是这座宅邸的主人,也是那股冰冷气息的源头——绫小路家的当代宗主,被誉为“平成剑圣”的、她的父亲。
他是一位年已过五十,但身形依旧如同悬崖上千年古松般挺拔坚毅的男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威严的痕迹,却没有磨掉他那身如出鞘利剑般的锋锐之气。他穿着一身代表着家族最高规格的、深蓝色的纹付羽织袴,胸前与后背,都印着绫小路家那传承了四百年的鸢尾花家纹。
他正襟危坐,如同一座不可动摇的山。
在他的面前,横放着一柄古朴的武士刀。刀鞘是简单的黑色石目涂,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但刀柄上缠绕的深色柄卷,却因为常年的握持,而被磨砺出了一层温润而深沉的、如同黑曜石般的光泽。
此刻,刀已出鞘。
那柄传承了四百余年、斩断过无数恩怨、也承载了无数荣耀的家族名刀——“不动”,正安静地躺在一旁的刀架上。
男人正在用一块雪白的、柔软的怀纸,一丝不苟地、以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专注姿态,擦拭着那寒光四射、锋锐无匹的刀身。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不是在保养一件武器,而是在与一位相交了数百年的、沉默的、可以托付生死的老友,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怀纸与经过千锤百炼的玉钢刀身摩擦时,发出的那阵细微的、却又无比清晰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与女儿手中茶筅的律动声遥相呼应,一者创造,一者毁灭,共同谱写着一首只属于绫小-路家的、充满了矛盾与和谐的、名为“武”与“道”的交响乐。
他对女儿的到来和点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这个空间里,只有他,和这柄名为“不动”的、家族的灵魂。
在保健室那场短暂的风波之后,绫小-路凛便深刻地意识到,无论是藤井海斗那充满了智慧的“规则之盾”,还是坂田健司那充满了意外性的“蛮力之矛”,都只不过是扬汤止沸。
治标,不治本。
高坂诗织,那头被公然冒犯、被当众羞辱了的、美丽的、嗜血的野兽,绝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她只会像所有受伤的顶级掠食者一样,暂时退回自己的巢穴,舔舐伤口,然后,用一种更隐蔽、更狡猾、更残忍、也更致命的方式,发动下一次的、雷霆万钧的致命反扑。
学校这个猎场,已经出现了太多的不可控因素。
凛很清楚,下一次,诗织绝对会选择一个完全由她掌控的、绝对私密的“新地狱”,去完成她那被中断了的、充满了报复快感的“行刑”。
到了那个时候,藤井的规则将鞭长莫及,坂田的意外也无法再次上演。
到了那个时候,田中阳一将真正地、彻底地,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必须从根源上,斩断高坂诗织在校内肆意施暴的可能性。
必须用一种更高维度的、让她无法理解、更无法反抗的力量,去警告她,去震慑她,去让她那颗被宠坏了的、早已失去了敬畏之心的头颅,重新回忆起,什么叫做“恐惧”。
于是,凛选择了一个最符合绫小路家行事风格的、也是唯一有效的方式。
——借刀。
借父亲这柄家族四百年来,最锋利的、也是最沉重的“刀”。
她知道,直接向父亲告状,哭诉某个同学的悲惨遭遇,是最低级、最愚蠢、也是最无效的行为。在父亲那如同钢铁般的世界观里,弱者的悲鸣,不值得同情,那是他们自身软弱的必然结果。小孩子之间的打闹,更是不值一提,那是他们尚未完成社会化的、野蛮的、属于“猴子”的范畴。
她必须将这件事,从“个人”的层面,上升到“家族”的层面。
从“事件”的层面,上升到“道义”的层面。
从“顽劣”的层面,上升到“品格”的层面。
她不是在为某一个具体的人求情。
她是在请求父亲,这头沉睡的雄狮,出手,去清理那些胆敢在他领地附近,肆意妄为、破坏了“秩序”与“平衡”的鬣狗。
她深知,一旦触及“家族荣誉”这片不可侵犯的逆鳞,父亲这柄轻易不出鞘的“不动之刃”,必然会化作一道无影的、斩断一切不洁之物的惊鸿。
茶碗中,那层翠绿色的、细腻的泡沫,已经达到了最完美的状态。
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将那碗被她注入了全部心神与意志的茶汤,用一种无可挑剔的、充满了敬意的姿态,缓缓地、稳稳地,推到了父亲的面前。
整个空间,那两种交织的、属于“生”与“死”的律动声,在这一刻,同时停歇。
世界,重新归于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那把南部铁壶中,永恒的沸水声,依旧在“咕嘟”、“咕嘟”地作响,如同这间茶室的、亘古不变的心跳。
凛的目光,依旧平静地停留在自己面前那方寸之间的茶席上,仿佛她刚刚完成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理所当然的小事。
她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得如同眼前这碗茶汤上,那不起一丝波澜的表面。
“父亲大人。”
擦拭刀身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男人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表示自己正在听的、含混的回应。
“嗯。”
凛继续说道,她的语速不快不慢,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她射出的箭,精准地、毫不偏移地,射向她早已瞄准了许久的、唯一的靶心。
“近日在学校修行,偶有所感。当今之世,礼崩乐坏,人心浮躁。”
“尤其是一些出身优渥的子女,竟以欺凌无法反抗的弱者为乐,并以此为荣,在众人面前公然展示。”
“此等行径,在我看来,已非顽劣,而是一种‘品格’的沦丧。”
“这不仅有损其家风,更会像墨汁滴入清水,玷污其身处的整个环境。”
她的话语,如同最上等的丝线,柔软,却又带着无法被挣断的韧性,在这片由榻榻米的草香、老木头的沉香、茶粉的微苦清香,以及名刀“不动”上那股冰冷凛冽的钢铁气息混合而成的、属于绫小路家精神具象化的空气中,无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蔓延开来。
男人擦拭刀身的动作,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地,停顿了百分之一秒。
然后,又恢复了原状。
他看似依旧心无旁骛,实则女儿的每一个字,都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深处。
他从女儿那异乎寻常的平静中,已经敏锐地、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猛兽般,听出了那潜藏在水面之下的、巨大的雷霆。
他不需要去问,那个“出身优渥的子女”,具体是谁。
他也不需要去问,那个“无法反抗的弱者”,又是谁。
这些,都不重要。
他只需要知道一个事实就够了。
在他女儿修行的这个“道场”——私立庆义高中里,出现了足以让她动用这种最正式、最严肃的方式,来向他传达的“不洁之物”。
这,便不再是小辈之间的胡闹了。
这,是对绫小路家所代表的、所信奉的、所守护的“秩序”与“品格”的,一次最直接、最无礼、也最愚蠢的公然挑衅。
凛稍作停顿,给了父亲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她话语中的分量。然后,她的声音变得更轻,却也更冷,如同冬日里凝结在刀锋上的、第一片冰霜。
“父亲大人,您常教导我,剑道之本,在于修心。弓道之极,在于‘真、善、美’的合一。”
“若一个人的‘心格’已经扭曲、腐烂,那其所拥有的一切——家世、财富、权力——于我看来,不过是让一把本就丑陋的凶器,变得更锋利罢了。”
“这样的‘凶器’,若不加以约束,为祸甚烈。”
话音落下。
茶室,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那把铁壶的沸水声,还在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它那单调的旋律。
许久,许久。
久到凛甚至以为,自己的话语,如同射入深潭的箭,没有激起任何波澜时——
男人,终于停下了手中那擦拭了无数遍的、重复的动作。
他没有说话。
他甚至没有去看一眼女儿,也没有去看一眼那碗早已过了最佳品尝时机、温度已经微凉的茶。
他只是用一种无比庄重的、仿佛在完成一场神圣仪式的姿态,将那柄寒光四射、映照出他那双冰冷眼眸的“不动”,缓缓地、稳稳地,归入刀鞘。
刀身与由朴木制成的、内里光滑无比的鞘口,接触的瞬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是平稳的、顺滑的、带着一丝令人牙酸的紧涩感的、无声的推入。
直到最后——
“咔!”
一声清脆的、决绝的、充满了终结意味的声响,在这死寂的茶室中,突兀地、清晰无比地响起。
那声音,便是他全部的回答。
是承诺。
是判决。
是这柄沉睡已久的“不动之刃”,即将再次出鞘,去斩断那些玷污了它主人视野的、不洁之物的,最冰冷的预告。
凛,依旧低着头,没有人能看见,她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清冷的眼眸深处,此刻,正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复杂的、带着一丝悲悯的微光。
她知道。
高坂家那场即将到来的、自以为是的、华丽的狩猎盛宴,已经被她父亲这无声的、却又重如泰山的一“咔”,提前宣判了终结。
第五章
东京之夜,是一片用霓虹与欲望精心调制的、永不落幕的鸡尾酒。
而此刻,在这杯鸡尾酒最顶端,那颗用以点缀的、最奢华的樱桃,便是在这间位于城市之巅的顶级酒店顶层宴会厅里,正在上演的财界峰会酒会。
这是一个与地面上的凡俗世界彻底隔绝的、用金钱与权力堆砌而成的空中楼阁。
天花板上,数盏由捷克工匠手工吹制而成的巨大水晶吊灯,如同一串串被凝固的、璀璨的瀑布,将下方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温暖而又虚幻的、如同香槟气泡般的光晕之中。光线穿过成千上万个精心切割的水晶棱面,折射出无数道细小的彩虹,洒落在一张张挂着得体而虚伪微笑的脸上,为他们的野心与算计,镀上了一层名为“优雅”的金色外衣。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昂贵的气味。
那是刚刚被侍者打开的、来自法国香槟产区顶级酒庄香槟,所散发出的、清冽而馥郁的果香;是远处雪茄吧里,那些上了年纪的银行家们手中,那支产自古巴的、限量版高希霸雪茄,燃烧时所释放出的、醇厚而辛辣的烟草与皮革的混合气息;更是男士们身上,那些由世界顶级调香师们精心调制的、充满了木质调与海洋调的古龙水,与女士们裙摆间,那些由玫瑰、晚香玉、鸢尾花构成的、甜美而又极具侵略性的高级香水,在温热的空气中交织、碰撞、融合后,形成的一片浓稠的、充满了伪装与暗示的嗅觉力场。
这是一个“伪装”的气味场。
每个人,都用这层昂贵的气味外衣,紧紧地包裹着自己那赤裸的、充满了焦虑、贪婪与欲望的真实内核。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人们端着造型优雅的郁金香杯,在人群中熟练地穿梭、游走,交换着毫无意义的寒暄,和饱含深意的眼神。他们的笑声清脆、爽朗,却又空洞得听不见一丝一毫发自内心的喜悦。
高坂集团的社长——高坂健吾,此刻正处于他人生中最志得意满的巅峰时刻。
他,一个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新贵”,一个用二十年时间,将一家小小的IT公司,打造成如今市值万亿的商业帝国的“时代骄子”,正前所未有地、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被这个代表着日本权力与财富最顶层的圈子,所真正地接纳了。
他手中那杯价值不菲的香槟,在他看来,已经不仅仅是酒,而是他用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奋斗,和无数次赌上身家的豪赌,所换来的、最甜美的胜利甘露。
几位在财经新闻上才能见到的政界要员,正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与他相谈甚欢。周围那些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出身于传统财阀的家族继承人们,此刻也纷纷向他举杯示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充满了善意的微笑。
他享受着这一切。
他贪婪地、如同在沙漠中跋涉了数日的旅人般,吮吸着这片权力之巅的、稀薄却又令人上瘾的空气。他感觉自己就是这个舞台的中心,是这个浮华世界里,一颗冉冉升起的、最耀眼的新星。
就在他因为这巨大的、几乎要让他醉倒的满足感而有些飘飘然时,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社交圈外围。
那是一个与这个浮华世界格格不入的、如同古老水墨画中走出的隐士般的男人。
绫小路家的当代宗主。
他没有端着香槟,手中那只同样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盛着的,是与这个环境极不相称的、最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清水。
他缓步穿行在人群中,步伐不快不慢,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让周围喧嚣自动退散的沉静气场。他所过之处,那些正在高谈阔论的、不可一世的商界巨擘们,都会不自觉地降低音量,侧身,为他让开一条道路,并投去混合了敬畏、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目光。
他身上的气味,更是这个充满了人工香精的嗅觉力场中,一个绝对的异类。
没有古龙水,没有雪茄味。
只有一股极其清淡的、仿佛来自某个远离尘嚣的山间寺庙般的、混合了老旧桧木与微苦线香的独特气息。这股清冷、干净,带着一丝禅意的气息,与周围那些由金钱堆砌起来的、浑浊的、充满了欲望味道的浊气,形成了鲜明而强烈的对比,无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宣告了他那与众不同的、凌驾于这个名利场之上的超然地位。
高坂健吾感觉自己的心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料之外的“荣幸”,而剧烈地、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
绫小路宗主!
那个传说中的、连自己都要仰望的、真正站在金字塔尖的“旧时代”的化身!他竟然……主动向自己这边走来了?
一种比刚才被政要们簇拥时,强烈百倍的、巨大的、几乎要让他晕眩的狂喜,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高坂健吾,今晚,将真正地、彻底地,完成从“新贵”到“上流”的、最华丽的、也是最关键的最后一级跳跃!
他连忙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价值不菲的、由意大利名匠手工定制的西装领带,脸上堆起了他所能做到的、最谦卑、最恭敬、也最受宠若惊的笑容,准备迎接这份从天而降的、足以让他后半生都引以为傲的荣耀。
绫小路宗主走到了他的身边。
脸上,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充满了长辈对后辈的欣赏与关怀的、温和的微笑。
他伸出手,轻轻地、仿佛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社交礼仪般,拍了拍高坂健吾那因为激动而绷得有些僵硬的肩膀。
整个动作,亲切、自然,却又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如同山峦般沉稳厚重的气场。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轻柔,却又拥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寺庙中那悠远的钟声,清晰无比地、毫不费力地,传到了周围每一个正在竖起耳朵、假装不经意地倾听着这里的动静的、人精们的耳中。
“高坂社长,久仰。”
“令嫒真是活泼可爱啊,听说在庆义高中是风云人物。”
“年轻人精力旺盛,是好事。”
听到这里,高坂健吾脸上的笑容,已经灿烂到了极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那因为狂喜而想要上扬的嘴角。这是肯定!是来自云端之上的、对他高坂家下一代的、最直接的肯定!
然而,绫小路宗主话锋一转,那温和的语气没有丝毫改变,但话语的内容,却如同在最温暖的春日里,突然刺来的无影无形的利刃。
“只是,这份‘活力’,若不能引导在正途,善加约束,有时反而会成为家族荣耀上,最难擦拭的那一粒尘埃呢。您说,是吗?”
说完,他便收回了手,脸上的微笑依旧温和,仿佛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般的、微不足道的闲聊。
然后,他端着那杯清水,对着周围那些早已僵住的、表情各异的政要与名流们,微微颔首示意,便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缓步离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优雅得体,无可指摘。
但对高坂健吾来说,这短短的十几秒,却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残酷的商业谈判,都更加漫长,更加惊心动魄,也更加……致命。
那句看似云淡风轻的话,如同一个被施了魔法的咒语,瞬间将他从那狂喜的、飘飘然的云端,狠狠地、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了下来!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凝固成了一个极其古怪的、仿佛戴着一张劣质面具般的表情。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刹那之间,被冻结成了冰。一股深入骨髓的、刺骨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沿着脊椎,疯狂地、势不可挡地,直冲天灵盖。
他手中的那杯香槟,那杯他刚刚还觉得是胜利甘露的液体,此刻在他口中,却变得无比的苦涩、酸腐,如同毒药。
周围那些刚刚还对着他笑脸相迎的、亲切和善的脸庞,此刻,在他眼中,也纷纷变成了看好戏的、充满了玩味与嘲弄的、一张张模糊而又清晰的、幸灾乐祸的面具。
耳光。
这是一记响亮到了极致,却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最残忍的耳光。
绫小-路宗主,用一种最优雅、最体面、最符合他们这个圈子规则的方式,当着所有他最在意的、最渴望被他们接纳的人的面,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不,是抽在了他高坂家那引以为傲的、金光闪闪的“家风”与“门面”之上。
尘埃!
那个词,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然后用尽全力地,旋转,搅动!
他,高坂健吾,和他那个引以为傲的、被他视为家族未来希望的女儿,在高坂诗织,在绫小路宗主的眼中,竟然只是……一粒随时可以被轻易抹去的、玷污了环境的尘埃!
这份耻辱,这份由云端瞬间坠入地狱的、巨大的落差感,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死死地、密不透风地,将他彻底包裹。
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的转折,而变得粘稠、压抑,几乎要让他窒-息。
作为一个渴望挤入真正上流社会的“新贵”,绫小路宗主的认可,比任何一笔价值百亿的生意,都更加重要。因为那代表着一张通往权力核心的、无形的“门票”。
而对方这番话,不仅将这张他梦寐以求的门票,当着他的面,撕得粉碎,更是在他最看重的这个“圈子”里,给他,给他们高坂家,冷酷无情地贴上了一个“家教失败、子女品格低劣、上不了台面”的,足以让他被彻底边缘化的耻辱标签。
这份耻辱,瞬间便转化成了滔天的、几乎要将他理智都烧毁的怒火。
但这股怒火,他不敢,也绝不能,向那个如同神明般离去的背影,泄露出一丝一毫。
于是,这股无处发泄的、被压抑到了极致的怒火,便开始在他的胸腔里疯狂地寻找着出口,最终,精准地、毫不偏移地,锁定在了那个引发了这一切的、唯一的、也是最该死的源头之上。
他的好女儿,高坂诗织!
他恨的,不是女儿的残忍。
在他看来,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他恨的,是女儿的愚蠢!
是她那该死的、毫无分寸的、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愚蠢!
愚蠢到,竟然将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只能在阴暗角落里进行的把戏,捅到了绫小路家这种庞然大物的面前!
愚蠢到,竟然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器物”,而毁掉了她父亲的颜面
……
回家的那辆顶级迈巴赫里,气氛压抑得如同即将爆炸的高压锅。
司机连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将车内的空调温度,调到了最舒适的24度。
但高坂健吾,却依旧感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窗外,东京那璀璨的、如同钻石星河般的夜景,飞速地向后掠去。但这些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象征着他成功的风景,此刻在他眼中,却变成了一张张充满了嘲弄与讽刺的、扭曲的鬼脸。
他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毕露。
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如同电影慢镜头般,回放着酒会上那令他永生难忘的、耻辱的一幕。
绫小路宗主那温和的微笑。
周围人那玩味的眼神。
以及那句,如同附骨之疽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的……
“……最难擦拭的那一粒尘埃呢。”
高坂家的豪宅,坐落于一处守卫森严的富人区。
此刻,这栋用昂贵的意大利黑胡桃木和冰冷的希腊汉白玉精心打造的、充满了现代设计感的奢华建筑,却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陵墓,沉默地矗立在深沉的夜色之中。
高坂健吾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让管家为他换上舒适的居家拖鞋。
他就穿着那双在酒会上沾染了无数虚伪与荣耀,最终却只收获了奇耻大辱的、价值不菲的手工定制布洛克皮鞋,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酒气和无法抑制的、如同暴风雨前奏般的怒气,重重地、一步一步地,踩上了那光洁如镜的、冰冷的大理石地板。
“咯噔,咯噔,咯噔……”
那沉重的、充满了怒气的脚步声,在空旷而寂静的客厅里回响,如同死神的、最后的倒计时。
他将外面世界的尘埃与屈辱,原封不动地,一同带回了这个家。
……
而在二楼,那间比普通人家客厅还要宽敞的、充满了梦幻气息的公主房里。
高坂诗织,正心情愉悦地,哼着最新流行的偶像歌曲,在巨大的、如同小型服装店般的衣帽间里,挑选着这个周末,要去箱根的家族私人别墅时,要穿的漂亮衣服。
她光着一双白皙小巧的、涂着精致红色蔻丹的脚,轻盈地踩在那张由新西兰顶级羊毛手工织成的、厚实而柔软的白色地毯上,如同一个无忧无虑的、生活在童话城堡里的真正公主。
一张巨大的、柔软的公主床上,已经堆满了她挑选出来的、各种各样昂贵的、来自世界顶级奢侈品牌的华美衣物。
她拿起一件最新款的香奈儿粉色软呢外套,在镜子前比划着,想象着自己穿上它,再搭配那双新买的Jimmy Choo水晶高跟鞋时,会是怎样的一番光彩照人。
她的脑海里,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着,等到了箱根那座绝对私密的、没有任何外人打扰的别墅里,要用怎样一种全新的、更有趣的、能让她感到极致愉悦的“游戏”,去“款待”那个她早已预定好的、周末的“专属玩具”——田中阳一。
一想到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如同太阳般耀眼的男人,即将在自己脚下,发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凄惨、更加动听的悲鸣,她的嘴角,便不受控制地,勾起了一抹充满了期待的、残忍而甜美的微笑。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她那扇由整块实木打造的、厚重的房门,被人用极其粗暴的、近乎于踹的方式,狠狠地撞开。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有些不悦地回过头,正准备娇嗔地抱怨是哪个不懂规矩的佣人时,却看到了她父亲那张,她从未见过的、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有些狰狞和扭曲的脸。
“爸爸……?”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高坂健吾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布满了血丝的、如同被激怒的雄狮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和他那张堆满了华美衣物的、凌乱的床。
然后,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伸出粗暴的大手,一把将那些诗织精心挑选的、每一件都价值不菲的名牌衣服,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全部扫落在地!
那些柔软的、华美的、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衣物,如同被狂风扫落的、失去了生命的蝴蝶,悄无声息地、杂乱地,堆在了诗织那双光洁的、赤裸的脚边。
像一堆可笑的、毫无价值的垃圾。
诗织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了暴力的举动,彻底惊呆了。她光着脚,踩在冰冷的羊毛地毯上,脚趾因为那从未感受过的、巨大的恐惧和愤怒,而不自觉地、紧紧地蜷缩了起来。
她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权力失效”。
在她的世界里,她,高坂诗织,就是规则,就是法律,就是拥有一切的、独一无二的女王。
但此刻,她却无比清晰地、也无比惊恐地发现,原来,她父亲的权力,远在她的权力之上。而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她完全无法触及的、名为“绫小路”的、更高维度的权力,能如此轻易地,就将她父亲,这个在她眼中几乎无所不能的男人,彻底激怒,并让他将这股怒火,毫不保留地,倾泻到自己的身上。
这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被支配感,像一只冰冷的、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爸爸!你疯了!这些是……”
她那充满了娇纵与愤怒的尖叫,还未说完,就被父亲那压抑着无尽怒火的、低沉的、却又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的声音,冷酷地打断了。
“从今天起,你在学校里,给我安分一点。”
高坂健吾的声音不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最终审判般的决绝。
“再让我听到任何,关于你欺负同学的闲话……”
他顿了顿,那双喷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儿那张因为震惊和不甘而涨得通红的、美丽的脸。
“我就停掉你所有的信用卡,把你送到瑞士的寄宿学校去。让你在那里,好好地学一学,什么叫做‘安分’。”
“还有,”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堆狼藉的衣物,用一种充满了厌恶的语气,补充道,“这个周末的箱根之行,取消。”
“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反省!”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说完,他便不再看女儿那张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濒临崩溃的脸,猛地转身,重重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让他感到无比烦躁和恶心的房间。
只留下,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跌坐在那堆冰冷的、华丽的“垃圾”之中的、高坂诗织。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巨大的羞辱感、愤怒感、以及那份被更高权力彻底碾压的无力感,如同三股黑色的、毁灭性的洪水,在她的内心深处,疯狂地交汇、碰撞、翻滚……
她知道,这一切,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是绫小路凛!
一定是那个女人!
一定是她,向她那个怪物般的父亲,告了密!
这股滔天的、足以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的怒火,无法冲向它的真正源头——那个她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的、名为“绫小路”的庞然大物。
它也无法冲向那个刚刚对她下达了最终审判的、她的父亲。
于是,这股无处宣泄的、被堵塞了所有出口的、黑色的、毁灭性的洪水,便开始疯狂地寻找着唯一一个安全的、脆弱的、可以任由它尽情倾泻的泄洪口。
她的脑海里,清晰无比地,浮现出了那张,她原本准备在周末,好好“欣赏”一番的、俊美的、带着伤痕的脸。
田中阳一。
诗织的眼中,那因为震惊和恐惧而涌出的泪水,还未滑落,便被一股更加炽热的、更加疯狂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怨毒与恨意,彻底蒸发。
她缓缓地、缓缓地,从那堆冰冷的衣物中,站起身来。
那双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赤裸的脚,重重地,踩在了一件柔软的、粉色的香奈儿外套之上。
绫小路凛……
你以为,这样,就能保护他吗?
你错了。
你只是……
亲手,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层地狱的……
大门。
第六章
宛如奢华风暴过境的灾后现场,高坂诗织那间堪比公主梦境的卧室,此刻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属于失败者的葬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腐烂的甜香。
那是诗织最爱的一瓶,名为“失乐园”的限量版香水,被她亲手砸向墙壁后,所留下的最后悲鸣。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果香与花香,在混合了基调中刺鼻的酒精后,不再是诱惑,而是一种宣告着“乐园已毁”的、充满了攻击性的、腐朽的气息。它强行霸占了房间里的每一寸空气,钻进诗织的鼻腔,无情地、反复地提醒着她——就在刚才,她那固若金汤的、唯我独尊的完美世界,已经彻底崩塌。
窗外,是东京繁华的夜景。
千万点璀璨的灯火,如同被打翻的钻石星河,在深沉的夜幕上肆意流淌,将这座城市装点成一个巨大而虚幻的梦境。但那片仿佛能照亮一切的光海,却没有一缕,能照进高坂诗织那颗早已被冰冷与羞辱彻底填满的、黑暗的深渊。
故事开始时,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被无形锁链困在笼中的野兽。
那股被更高层级的权力彻底碾压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巨大羞辱感和无力感,让她第一次品尝到了自己平日里最常施予别人的滋味。
她光着一双白皙小巧的、涂着精致蔻丹的脚,在那张由新西兰顶级羊毛手工织成的、厚实而柔软的白色地毯上,发泄着无能的狂怒。
她用那双秀美的脚,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踢踹着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柔软的布料无法给她带来任何发泄的快感,她便想象着,那不是布料,而是绫小路凛那张永远挂着伪善微笑的脸,是她父亲那张充满了失望与厌恶的、可憎的脸!
她的脚趾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红,与指甲上那鲜艳的红色蔻丹,形成了一种妖异而凄美的对比。
她抓起梳妆台上另一瓶尚未开封的香水,毫不犹豫地再次砸向墙壁。水晶瓶在撞击的瞬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随即四分五裂,化作无数闪烁的、晶莹的碎片,伴随着更多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液体,在墙壁上绽开一朵湿漉漉的、绝望的花。
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那张往日里精致得如同人偶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疯狂与不甘。
然后,她将目光锁定在了那张柔软的、巨大的公主床上,一个同样是限量版的、有着蕾丝花边的丝绸抱枕,成了她下一个泄愤的目标。她扑过去,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雌豹,用她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疯狂地撕扯着、抓挠着。
名贵的丝绸在她手中,脆弱得如同纸张。很快,白色的、柔软的棉絮,从那被撕裂的巨大豁口中,喷涌而出,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沉默的、悲伤的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在这片狼藉的“废墟”之上。
就在她将整个抱枕彻底撕得棉絮纷飞后,她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她僵在那里,保持着那个极不雅观的、充满了破坏欲的姿势,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不远处那面巨大的、镶嵌在衣柜门上的落地镜上。
镜子里,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狼狈不堪的陌生“女人”,正用同样震惊的眼神,回望着她。
那个“女人”一头精心打理的亚麻色长卷发,此刻凌乱得如同鸟窝;那张总是挂着甜美而残忍微笑的脸上,此刻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五官都错了位;那双总是闪烁着猫捉老鼠般戏谑光芒的杏眼,此刻却燃烧着毫无意义的熊熊怒火。
她看到了自己。
一个因为玩具被更强壮的小孩抢走,而只会在原地跺脚、哭闹、撒泼打滚的、可笑的、幼稚的孩童。
就在这一刻,父亲离去前那句冰冷的、充满了厌恶与鄙夷的话语,如同一个被激活的恶毒魔咒,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响。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这几个字,像一把无形的、由冰凌凝结而成的重锤,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碎了她最后的、那点可怜的骄傲。
她突然明白了。
她的内心,完成了一次恐怖的、悄无声息的“进化”。
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纯粹的暴力和随心所欲的情绪发泄,在真正的、更高维度的“权力”面前,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无力。
父亲的雷霆震怒,绫小路宗主那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让她在极致的羞辱之余,也终于学到了她在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也是最残忍的一课:
在拥有绝对的、能碾压一切的把握之前,要学会伪装。
要学会,像一条毒蛇般,耐心地、悄无声息地,蛰伏在暗处。
她缓缓地,松开了手中那只早已被撕成破布的抱枕。
她缓缓地,从那堆狼藉的棉絮与衣物中,站起身来。
她的动作,从之前的狂暴,转为了一种近乎程序化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
她开始收拾房间。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完美的人形机器。
她弯下腰,用纤长的、艺术品般的手指,将被撕碎的抱枕残骸,一点一点地,捡起来,扔进角落里那个昂贵的、由小牛皮包裹的垃圾桶里。
她将被她亲手踢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捡起,用一种近乎于温柔的、诡异的耐心,仔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然后将它们重新挂回衣柜里,摆放得整整齐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在这间充满了“破碎甜腻”气息的房间里,来回走动。
每一步,都像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丈量着内心那片仇恨的、无边无际的冰原的深度。
她的愤怒没有消失。
它们只是被强行压下,沉淀、过滤、提纯、最终结晶,变成了更纯粹、更冰冷、也更致命的恨意。
她恨绫小路凛那副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令人作呕的“伪善”。
她恨父亲那不问青红皂白,只为自己的“面子”就对她施以惩罚的“无情”。
但她知道,她无法直接伤害他们。
于是,田中阳一,这个唯一安全的、可以被她随意掌控的“出气筒”,其存在的“价值”,在她的心中,被前所未有地、无限地放大了。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能让她在无聊时感到些许愉悦的“玩具”。
他,将成为她用来向整个世界,向绫小路凛,向她的父亲,证明“我,高坂诗织,才是最终的胜利者”的、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祭品”。
她决定,暂时扮演一个“听话的女儿”,一个“正在反省的、知错就改的乖女孩”。
她要用这份伪装,来换取日后能在一个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的、绝对私密的空间里,彻底地、完美地“玩坏”阳一的自由。
她喊来了佣人,终于,房间被她恢复了原状。
除了空气中那股无法散去的、如同尸体腐烂般的甜香外,这里又变回了那个梦幻、完美的公主房。
她走到书桌前,拉开了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她拿出的,却不是任何一种人们可以想象得到的、能带来痛苦的刑具。
而是一本崭新的、空白的、封面是纯黑色的硬壳日记本。
她翻到第一页,雪白的纸张,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然后,她拿起了梳妆台上的一支口红。
那是一支她最喜欢的、色号为“复仇烈焰”的、鲜红色的口红。
她拧开口红,用那鲜红的、柔软的膏体,在雪白的第一页纸张的正中央,极其专注地、极其用力地,画下了一个小小的、完美的、如同血滴般的鲜红色圆点。
那圆点,像一个契约,一个烙印,一个恶毒的、永不磨灭的誓言。
她静静地凝视着那个血点,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镜中的自己,嘴边,不知何时,已经浮现出了一抹冰冷的、带着一丝自嘲的微笑。
“……绫小路凛……父亲……你们以为,这样就赢了吗?”
不……你们只是教会了我,游戏,原来应该这么玩。是我太心急了,是我太小看了你们这些“大人”的无耻。把一个玩具弄出声响,是三岁小孩的玩法。而真正的猎人,会耐心地等待,直到猎物放下所有戒备,再用最精准的一击,咬断它的喉咙。
田中阳一……你等着。
你最好祈祷,这段时间,你能过得“愉快”一点。
她合上日记记本,“咔哒”一声,清脆的、金属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将这本只画下了一个血点的日记本,重新锁回了抽屉的最深处。
仿佛封存了一个恶毒的、正在缓慢发酵的、终将毁灭一切的诅咒。
因为下一次,当这把锁被我亲手打开时……我会让你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永无止境的地狱。
那将是我为你一个人,精心打造的、只属于我们的‘乐园’。
第七章
午后的私立庆义高中,像一个被扔进蒸笼里的巨大铁盒。
空气是凝固的,燥热的,带着陈年粉笔灰、汗湿校服和廉价纸张混合发酵后的酸腐气息。只有天花板上那台老旧的中央空调,在尽职尽责地嗡嗡作响,用一种单调到令人发疯的频率,模仿着一只被摘除了大脑、只剩下本能的巨型夏蝉的嘶鸣。这声音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凉意,反而像一把钝锯,一下,又一下,缓慢地、残忍地,切割着教室内每一个学生早已紧绷的神经。
阳光是暴力的。
它们被百叶窗那冰冷的塑料叶片,强行切割成一道道锋利得如同刀刃的亮斑,粗暴地投射在深色的木质地板和一张张了无生气的课桌上。光与影的界限如此分明,将教室内这片压抑到粘稠的诡异气氛,切割得更加支离破碎,更加分明。
整个二年级B班,都浸泡在这片死寂的、滚烫的毒药里。
暴风雨前的死寂,永远比狂风骤雨本身,更令人窒息。
高坂诗织,这间教室昔日绝对的、唯一的太阳,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发光发热”了。
在经历了那场来自她父亲的、前所未有的雷霆震怒之后,这位平日里随心所欲、以折磨他人为乐的女王,出人意料地,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死一般的沉寂。
她没有再找田中阳一的麻烦,没有再用恶毒的语言或者冰冷的鞋尖去“问候”他,甚至,连一个多余的、轻蔑的眼神都没有再施舍给他。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预兆的平静,并没有让田中阳一感到哪怕一秒钟的放松。
恰恰相反,这片诡异的宁静,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每一口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玻璃碴子般的刺痛。
他把自己缩成教室后排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团模糊的影子。
后背微微佝偻着,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虾米,恨不得将整张脸都埋进摊开的数学课本里。他强迫自己用尽全部的意志力,去盯着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公式和定理,但它们此刻,却像一群喝醉了酒的、他不认识的黑色蚂蚁,在他眼前疯狂地、扭曲地跳动着,嘲笑着他的徒劳。
sin(α+β)=sinαcosβ+cosαsinβ……
这些符号失去了它们原本的意义,变成了一串串无法解读的、恶毒的咒语。
他不敢抬头,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多余的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而绵长,生怕自己心跳的声音会像战鼓一样,打破这脆弱的、一触即发的平衡。
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像一个有了自主意识的、卑劣的叛徒,完全不受他大脑的控制。它总会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越过数十颗攒动的人头,越过那一道道光与影的栅栏,卑微地、惊恐地,瞟向那个坐在教室正中央的、沉默的“女王”。
高坂诗织就坐在那里。
她的座位,就是她的王座。
往日里,她的王座周围总是充满了叽叽喳喳的、谄媚的欢声笑语。而此刻,那些平日里将她奉若神明的“卫星”们——以渡边美优和铃木亚纪为首的女孩们——依旧簇拥着她,却像一群翅膀被黏住的苍蝇,惶恐不安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们失去了指挥官的工蜂,彻底迷失了方向,只能在女王那深不见底的沉默里,瑟瑟发抖。她们不敢随意开口搭话,只能用惊惧的眼神进行着无声的、徒劳的交流,疯狂猜测着这压抑气氛的来源,同时又像防贼一样,小心翼翼地、频繁地观察着角落里的田中阳一,生怕女王那积蓄已久的怒火,会因为她们任何一个愚蠢的错误举动,而被提前引爆。
于是,教室里往日的欢声笑语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维持着的沉默。
这种沉默,让田中阳一感觉自己正赤着双脚,行走在一片即将崩塌的、薄如蝉翼的冰面上。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漆黑寒渊。
而冰面的每一次轻微的、无声的震颤,都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即将从喉咙里跳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停下来了?”
他的内心在无声地、疯狂地尖叫。
“这绝对不是结束……这更不可能是她那该死的仁慈!高坂诗织那种人……那种以他人的痛苦为食的怪物,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过我?”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后背的衬衫,粘腻地、冰冷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这是新的游戏吗?是她又想出来的新花样吗?还是……还是在酝酿着一场,比过去所有加起来都更可怕、更残忍的风暴?”
讲台上,历史老师那枯燥乏味的声音,像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模糊而空洞。田中阳一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精神,都被那片沉默的、悬在他头顶的乌云,给彻底吸了进去。
这种未知的、仿佛随时会落下的、名为“审判”的恐惧,比任何直接的殴打和辱骂,都更令人窒息一万倍。
“我宁愿……我宁愿她现在就走过来,像以前一样,狠狠地给我一脚……也好过这样……也好过这样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死囚一样,数着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心跳……”
突然,田中阳一感到一股冰冷的、带着实质性杀意的视线,如同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数十米的距离,狠狠地扎在了他的后颈上。
他全身的汗毛,在一瞬间,轰然倒竖!
他甚至不用抬头,就知道那视线的来源。
是她。
高坂诗织。
她终于,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他。
此刻的诗织,脸上那往日里总是挂着的、娇纵又甜美的虚伪笑容,已经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仿佛淬了寒冰的、带着极度厌烦的漠然。
她根本没在听课。
她只是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用她那纤长的、艺术品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机械地,卷着自己那一头亚麻色长卷发的发梢。
一下,又一下。
那力道大得,仿佛不是在把玩自己柔顺的发丝,而是想要用这种方式,活生生地,拧断某个看不见的、可恨的脖颈。
这个单调而重复的动作,充满了被压抑的、无处发泄的暴躁。
然后,她猛地抬起眼。
那双总是闪烁着猫捉老鼠般戏谑光芒的杏眼,此刻,却像两座即将爆发的、被强行堵住了火山口的火山。
她的目光,精准地,越过了数十个同学那毫无意义的后脑勺,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死死地、恶毒地,锁定了角落里那个卑微的、蜷缩成一团的影子。
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怨毒。
以及一种,被更高层级的权力强行压抑后,所积蓄起来的、即将冲破一切束缚的、更加危险的、毁灭性的躁动。
“该死的老头子……”
诗织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自己的父亲。
“‘注意影响’……‘别给高坂家蒙羞’……真是啰嗦到让人想吐!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句废话,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了!”
她想起父亲那天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心中非但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涌起一股更加强烈的、混合着鄙夷的逆反心理。
“不过……他说得也对。在学校里闹得太大,确实会很麻烦。万一被哪个不长眼的捅到董事会,又要听他那套陈腐的、令人作呕的经文。”
她的目光,依旧像钉子一样,钉在田中阳一那微微颤抖的后背上。
“但是……田中阳一,你这个连尘埃都不如的废物……”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
“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你以为,有我那个老头子给你当挡箭牌,你就能逃出生天了吗?”
“你等着……”
“你给我好好地、用你那可怜的、愚蠢的大脑,给我想象一下……”
“我会找到一个地方。一个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一个没有任何人会来打扰我们的、完美的、绝对的私密空间。”
“一个……能让我可以随心所欲,把你当成一个真正的、不会说话、不会反抗的玩具一样,尽情玩弄的地方。”
“到那时候……”
她的瞳孔,因为内心那极度兴奋的、恶毒的想象,而骤然收缩。
“……我会让你,连本带利地,加倍偿还你让我丢掉的所有脸面!”
而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由恐惧和怨恨交织而成的磁场中,还有第三个极点。
早乙女玲奈。
她依旧是那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文学社社长。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她的脸上,永远挂着那副和煦如春风的、令人感到无比亲切的微笑。
她正捧着一本厚厚的、有着精美硬壳封面的《人间失格》,安静地、专注地阅读着。仿佛周遭这片几乎要凝固成实体的压抑气氛,对她而言,不过是窗外偶尔飘过的一片云,根本不值得她投去哪怕一瞥。
她似乎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但如果此刻,有人能拥有看透人心的能力,能穿透她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清澈的眼眸,就会发现……
在她的瞳孔最深处,正闪烁着一丝外人绝对无法察觉的、洞悉一切的、如同最冷静的猎人,看到自己追捕已久的猎物,终于筋疲力尽、即将掉入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时,才会露出的……
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兴奋光芒。
她当然不是毫不知情。
恰恰相反,她是这间教室里,唯一一个,真正看透了这场无声戏剧本质的“观众”。
也是唯一的,“导演”。
“呵呵……真是一幅有趣的画面。”
她的目光,看似停留在太宰治那充满了绝望与自我拉扯的文字上,但她的思绪,却早已化作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笼罩了整个教室。
“高坂诗织……就像一头被强行关进一个狭小笼子里的、愚蠢的野兽。她的愤怒和那点可怜的精力,根本无处发泄。除了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踱步,徒劳地磨着她那自以为是的爪牙,她什么也做不了。真是……既可悲,又可笑。”
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轻轻扫过诗织那张因压抑而显得有些扭曲的、漂亮的脸。
“而田中君……则像一只被这头愚蠢的野兽死死盯上的、更可怜的兔子。因为这暂时的、虚假的、随时会被撕碎的安全,而吓得瑟瑟发抖,精神比被直接追捕时还要紧张百倍。真是……脆弱得让人都忍不住想亲手去捏碎他呢。”
玲奈的嘴角,那抹温柔的微笑,似乎又扩大了一丝。
“多么完美的舞台。多么完美的演员。一个狂躁的施虐者,一个濒临崩溃的受害者……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只是我剧本里的两个小丑。”
她用带着蕾丝手套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书。
“时机,差不多了。猎物的力气,快要被这无形的酷刑耗尽了。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是时候了。”
“是时候……该让唯一的‘救世主’,闪亮登场了。”
“是时候,去和那只快要被恐惧逼到绝望的可怜兔子,好好地、温柔地,谈一谈关于‘交易’的价码了。”
叮——咚——叮——咚——
就在这时,放学的铃声,毫无感情地、突兀地,响彻了整个校园。
这声音,对其他学生而言,是解脱的福音。
但对田中阳一来说,却如同敲响了第一声催命的丧钟。
在铃声落下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是像触电一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用一种近乎逃难的、惊惶失措的速度,胡乱地将书本和文具塞进书包,拉链都来不及拉上,就猛地背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教室的后门。
他逃跑的姿势,狼狈得像一只被猎犬追赶得丢了魂的丧家之犬。
在他身后——
早乙女玲奈缓缓地,合上了手中那本《人间失格》。
“咔哒”一声轻响,如同剧院的帷幕,终于落下。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充满了满足感的微笑。
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田中阳一那夺路而逃的、写满了无助与惊惶的背影。
猎人,已经看到了猎物,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时刻。
第八章
名为“希望”的毒药,总是以最甜蜜的姿态出现。
田中阳一像一头被无形猎犬追赶得濒临力竭的困兽,仓皇地逃离了那个名为“二年B班”的、充满了压抑与恶意的毒气室。
放学的铃声不是他的福音,而是行刑官手中摇响的第一声铃铛,催促着他快一点,再快一点,奔赴下一个刑场。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佐井梨香那间公寓里冰冷的“契约”,还是某个街角处,高坂诗织那心血来潮的、充满戏谑的“问候”。
不确定性,是比确定性更深邃的恐惧。
为了避开人群,他下意识地选择了教学楼西侧,那条通往旧体育馆的、早已废弃不用的楼梯间。这里是他无数次用来喘息和躲藏的、可悲的“安全路线”。
这里是学校里被遗忘的角落,一处时间的墓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陈年灰尘、微潮水泥和某种腐败植物的、冰冷而沉重的气息。墙壁因为常年的潮湿而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深灰色的、仿佛怪物皮肤般的纹理。光线在这里被彻底吞噬,只有最高处一扇积满了污垢的小窗,吝啬地漏下几缕昏黄的光,如同地狱入口处长明不熄的鬼火。
寂静。
这里只有绝对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阳一的每一个脚步声,每一次粗重的喘息,每一次心脏因为恐惧而过速的擂鼓,都会被这空旷的空间毫无保留地放大,然后在他耳边来回冲撞、叠加,制造出一种与整个世界都彻底隔绝开来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试图将胸腔里那股因为过度紧张而几乎要凝固的空气排挤出去。他的身体还在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大脑里一片混乱,像一团被扯断了的、胡乱纠缠在一起的磁带。
他必须立刻去打工。山城书店是他在佐井梨香那间公寓之外,唯一能获得片刻安宁的地方。虽然那份工作辛苦且报酬微薄,但至少,在那里,他是一个“有用”的工具,而不是一个“好玩”的玩具。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迈开僵硬的脚步,准备走下这仿佛没有尽头的楼梯。
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一个轻柔得如同羽毛、悦耳得如同风铃、却又突兀得如同在太平间里响起的天籁之声,从他身后不远处的楼梯拐角阴影里,幽幽地传来。
“田中君,请等一下。”
——!
那一瞬间,田中阳一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然后又被猛地扔进了极地的冰水里。
他的身体,比他那早已麻痹的大脑先一步做出了最剧烈的、最原始的应激反应。
他像一头被子弹瞬间击中脊椎的野鹿,身体剧烈地一颤,然后猛地向后退去。后背重重地、毫无防备地,狠狠撞在身后那冰冷而坚硬的水泥墙壁上!
“咚!”
一声沉闷的、带着骨肉撞击感的钝响,在这死寂的楼梯间里回荡。
后背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甚至来不及去感受这份疼痛,因为一种远比肉体痛苦要强烈千百倍的、名为“恐惧”的寒流,已经在一瞬间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身体呈现出一种极度僵硬的、充满了攻击性与防御性的姿态,像一头被逼入绝境、每一根毛发都倒竖起来的、受惊的野兽。
他猛地转过头,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收缩成了一个危险的、细小的针尖。
然后,他看到了她。
早乙女玲奈。
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楼梯拐角处那片最深沉的、光与影的交界线上。
一半身体笼罩在昏暗的阴影里,另一半身体,则被那唯一一缕从高窗透下的、带着灰尘颗粒的昏黄光线所照亮。
她就像一朵在最污秽的、无人问津的黑暗泥沼中,悄然绽放的、圣洁无瑕的白色睡莲。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标志性的、仿佛能净化世间一切罪恶的、圣女般悲天悯人的完美微笑。
她的声音,也依旧是那么的轻柔,那么的温暖,仿佛带着某种令人无法抗拒的、能够抚平一切伤痛的、虚假的魔力。
可这幅完美的、天使般的景象,落在田中阳一的眼中,却比任何青面獠牙的恶鬼,都更让他感到发自灵魂深处的、深入骨髓的战栗。
因为他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个女人,是高坂诗织最好的朋友,是那个霸凌团体中,最核心、最完美的“卫星”。
是魔鬼的同谋。
阳一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无法发出。他只能用一种混杂了极度恐惧和深深怀疑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完美无瑕的少女。
他的心脏,正在他的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那声音大得,他甚至怀疑对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疯狂的心跳,一半,是源于对“高坂诗织同伙”这个身份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而另一半,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无比鄙夷的、可悲至极的……名为“希望”的东西。
“……早乙…女……同学?”
他终于,从牙缝里,艰难地、干涩地,挤出了这几个字。他的声音,沙哑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看到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惊弓之鸟般的模样,早乙女玲奈脸上那悲天悯人的微笑,似乎又温柔了几分。
她向前,轻轻地,迈了一步。
这轻微的一步,却让阳一的身体再次猛地一颤,后背又一次狠狠地撞向墙壁,他甚至想转身就跑,但他的双腿,却像被灌了铅一样,完全不听使唤。
玲奈停下了。她始终保持着一个绝对礼貌,但又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充满了无形压迫感的完美距离。
就在她靠近的那一瞬间,一股干净而清雅的味道,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涌入了阳一的鼻腔。
那是高级古龙水那清冷而克制的木质香调,混合着精装书籍纸张特有的、淡淡的书卷气的味道。
这味道,干净,优雅,充满了上流社会不食人间烟火的精致气息。
而这股气息,与阳一自己身上那股混合了恐惧的冷汗、廉价洗衣粉那刺鼻的工业香精,以及长久以来营养不良所散发出的、独属于贫穷的、带着微酸的复杂气味,形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尖锐、最残忍的对比。
玲奈身上那份优雅的气息,每在他的鼻腔里多停留一秒,就越发像一堵由阶级和身份构筑而成的、无形的、冰冷的墙壁,将他死死地挤压在墙角,让他感觉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卑微,如此的……肮脏而不堪。
他的目光,再也不敢与玲奈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清澈的眼睛对视。他狼狈地、本能地低下了头,视线死死地钉在了地面上。
然后,他看到了那双鞋。
那是一双一尘不染的、仿佛艺术品般的Gucci乐福鞋。
那光滑的、顶级的黑色小牛皮皮面,即使是在这昏暗得如同墓穴般的楼梯间里,依旧固执地、骄傲地,反射着一层低调而奢华的、如同深色蜂蜜般的柔和光泽。鞋面上那经典的金属马衔扣,在光线下闪烁着冷冽而高贵的光芒。
这双鞋,就像一个冰冷的、无情的、充满了嘲讽意味的符号。
它在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阳一,他与她之间,隔着一个早已被命运的洪流彻底冲垮的、再也无法跨越的、名为“世界”的鸿沟。
玲奈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阳内心的惊涛骇浪,她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担忧和歉意显得如此的真实,如此的令人信服。
“田中君,你这几天的处境,我都看在眼里。”
她的声音,轻柔得仿佛生怕会惊扰到这里沉睡的灰尘。
“真的很抱歉,诗织她……因为家里的一些事,心情很不好。你也知道,她那个人,脾气就像个被宠坏的小孩子,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微微蹙起了那好看的眉头,完美地塑造出了一个正在为朋友的任性而深深烦恼的、善良而无辜的完美少女形象。
“我……我有点担心,”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令人无法怀疑的真诚,“我担心,她会把这段时间积压的所有怒火,都一次性地……发泄在你的身上。”
阳一的身体,因为她这句充满了暗示性的话语,而无法抑制地,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玲奈将他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她知道,鱼儿已经开始感受到了鱼饵的香甜。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眼神显得无比的真诚和恳切,仿佛接下来她要说的话,是她鼓起了巨大的勇气,才决定要说出口的。
“我知道,我这么说,可能会有些唐突……”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犹豫,和一丝不容拒绝的坚定,“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我能帮你,去和她说说好话。”
“我和她的关系还算不错,你应该也知道。由我出面去劝她的话,应该……应该能让她稍微冷静一点。”
“至少……至少能让你,少受一些苦。”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轻,极缓,每一个字,都像一片沾满了蜜糖的、柔软的羽毛,精准地、轻轻地,搔刮在阳一内心那片最脆弱、最渴望救赎的伤口上。
阳一的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一种混杂了无法置信的恐惧,和更加无法抑制的怀疑的复杂眼神,死死地看着她。
看到阳一这副激烈的、天人交战的反应,玲奈知道,她的毒药,已经精准地注入了对方的灵魂深处。
她脸上的微笑,变得更加温柔了,声音也放得更低、更缓,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又如同魔鬼在耳边的低语。
“别害怕,田中君。”
“我只是……只是单纯地,看不下去了而已。”
“跟我来吧,”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不容拒绝的语气,轻轻地说道,“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谈一谈。”
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那目光,像一张由最柔软的蛛丝编织而成的、巨大的网,温柔地、但又牢不可破地,将他彻底笼罩。
“看他这副样子,多么可怜,又多么……好懂啊。”
玲奈在心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冰冷的轻笑。
“像一只被猎犬追赶,又被牧羊人逼到了悬崖边上的、可怜的老鼠。恐惧、怀疑……还有那藏在他眼神最深处的、连他自己都想要拼命掩饰的、对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的疯狂渴望。”
“我不需要用鞭子,也不需要用拳头。”
“我只需要用‘希望’这个世界上最甜蜜、也最恶毒的毒药,就能让他自己,心甘情愿地,为我献上他那早已一文不值、却又仅剩的、名为‘尊严’的一切。”
“高坂诗织那种只懂得用蛮力、只懂得制造噪音和伤口的蠢货,永远,永远也体会不到这种……将一个活生生的、会思考的灵魂,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至高无上的、如同神明般的乐趣。”
而此刻,田中阳一的大脑,也正在进行着一场惨烈无比的内战。
两个小人,在他的脑海里,用尽全力互相撕扯、搏斗。
一个代表着“理智”与“警惕”的小人,正声嘶力竭地对他疯狂咆哮着:
“早乙女玲奈?!她为什么要帮你?!你这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她可是高坂诗织最好的朋友!是那个女人最忠实的走狗!”
“这是陷阱!这百分之百是她们设计好的、新的游戏!她们玩腻了过去的那些手段,所以想换一种新的方式来折磨你!她现在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淬了剧毒的谎言!绝对不能信!一个字都不能信!”
而另一个代表着“绝望”与“渴望”的小人,则用一种更加卑微、更加充满诱惑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低语:
“……可是……可是万一呢?万一这一次,是真的呢?”
“万一她真的……只是像她说的那样,单纯地看不下去了呢?万一……她是真的想帮我呢?”
“万一她真的能让高坂诗织的怒火,哪怕只是平息一点点……哪怕只是今天这一个下午,让我能安安稳稳地去山城书店打工,让我能安安稳稳地在那个小房间里,多背几个英语单词,多解一道数学题……”
“你还能失去什么呢?田中阳一?你好好想一想,你现在,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再失去的呢?”
“你早就已经……一无所有了啊。”
“尊严吗?哈,别开玩笑了。你的尊严,不早就从你踏进那个地下交易所,卖掉你‘命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你自己亲手扔进垃圾桶了吗?”
“你的尊严,不早就被高坂诗织她们,用她们那肮脏的鞋底,一次又一次地踩在地上,碾进泥里,碾得粉碎,变得比路边的狗屎还要廉价了吗?”
最终,那个代表着“理智”的小人,在这场不对等的战争中,兵败如山倒。
对片刻安宁的、近乎病态的渴望,如同最凶猛的洪水猛兽,瞬间压倒了、吞噬了那点可怜的、对未知陷阱的恐惧。
田中阳一,像一具被丝线彻底牵引的、失去了自我意志的木偶。
在早乙女玲奈那温柔的、带着一丝催促的、不容拒绝的目光注视下,他艰难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的顺从,早乙女玲奈那圣女般的、完美无瑕的微笑深处,终于,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般,漾开了一丝充满了满意的、冰冷至极的涟漪。
“真乖。”
她轻声说,那语气,那神态,仿佛是在夸奖一只终于学会了握手动作的、听话的宠物。
“跟我来吧。”
阳一迈开了他那早已僵硬得如同木桩般的脚步,跟在了她的身后。
他跟随着她那优雅的、如同在云端漫步的背影,跟随着她身上那股不属于这个肮脏世界的、清雅的香气,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间他从未踏足过的、只属于早乙女玲奈一个人的、神圣的、文学社的活动室。
他不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地,主动地,走进了魔鬼为他精心布置的、名为“圣域”的、华美的祭坛。
第九章
所有的赠予,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田中阳一最终还是无法抗拒那份名为“希望”的、由魔鬼亲手递来的诱饵,跟着早乙女玲奈,一步步走进了这间只属于她的“圣域”。
文学社的活动室。
这里是早乙女玲奈的绝对领域,一个与校园里任何角落都截然不同的空间。
房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给这个静谧的空间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橘色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高级檀香的淡雅、精装旧书好闻的纸张气味,以及名贵木制家具散发出的清漆味道。这股宁静而美好的气息,日后将成为烙印在阳一灵魂深处,永不磨灭的、属于地狱的专属气味。
这份美好,与阳一此刻卑贱的身份、肮脏的处境形成了最尖锐、最残忍的对比。
他僵硬地站在活动室的中央,像一个衣衫褴褛的罪人,误入了纯洁无瑕的天使圣殿,连呼吸都带着亵渎的罪恶感,手脚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玲奈优雅地坐在那张属于社长的、雕着精致鸢尾花花纹的靠背椅上。
她没有立刻提出任何要求,而是先为阳一倒了一杯温水,动作轻柔得体,仿佛他依旧是那个值得被平等对待的田中同学。
“坐啊,田中君。”她微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和煦如春风。
阳一没有动,他不敢。
玲奈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用一种轻松闲聊的语气,说起了高坂诗织。
“诗织酱最近的情绪挤压得很严重呢,随时都有可能会彻底爆发在你的身上。”她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朋友和受害者同时担忧的为难神色。
阳一的心,因为这句看似关心的话,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以她的性格来说,”玲奈继续用她那温柔而平缓的语调,陈述着最恐怖的可能性,“如果真的爆发,你可能会受到很严重的伤害。”
“也许……是会被打断手脚吧?”
“又或者,是把你囚禁在某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直到她彻底玩腻了,然后就像丢掉一个破损的玩具那样,随手把你遗弃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自生自灭。”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在阳一的骨头上刻下恐惧的印记。
这些他早已预想过无数次的、最坏的结局,此刻从玲奈这位“天使”的口中,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来,恐怖感被放大了无数倍。
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起来。
“不过,”玲奈话锋一转,仿佛一道圣光照进了阳一的地狱,“我可以帮你劝说她。”
希望!
这个词如同惊雷,在阳一死寂的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黯淡的、早已失去光彩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一丝求生的渴望,死死地盯住了玲奈。
“当然,”玲奈迎着他那充满希望的目光,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悲悯,如同普度众生的圣女,“你该承受的痛苦和惩罚,恐怕还是免不了的,毕竟诗织需要发泄。但是,我至少能向你保证,她不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能让你继续在学校里,正常地上课。”
正常上课……
这四个字,对现在的阳一一来说,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当然,想让我帮你去劝说诗织酱,消除她一部分的火气,也是要有‘代价’的。”玲奈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深处,那份属于天使的温情正在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鉴赏家般的审视。
阳一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知道,真正的交易,现在才开始。
“我最近在看巴尔扎克的《驴皮记》,”玲奈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探讨某个深奥的文学命题,“里面说,每实现一个愿望,驴皮就会缩小。我忽然就觉得很有趣。”
“所以呢,阳一君,我也想看看,你的‘驴皮’,能为你换来多少安宁呢?”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属于上位者的好奇。
阳一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完全不明白玲奈在说什么,但一种更深邃、更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他全身。
玲奈缓缓地,用一个无比优雅的动作,脱下了她左脚上那只精致的Gucci乐福鞋,将它随意地摆在椅子旁的地板上。
这个动作充满了仪式感,像是在进行某个神圣仪式的准备工作,又像是在向他展示即将用于献祭的祭品。
然后,她将那只脱了鞋子的腿,轻轻地搭在了另一条腿上,那只穿着洁白及膝袜的脚,就这样暴露在了空气中。
袜子是高级的纯棉制品,针脚细密,完美地包裹着她秀美纤细的脚踝和小腿。在夕阳的橘色光芒映照下,那只脚白得有些晃眼,脚尖微微向上翘起,带着少女特有的、优美的弧度。
阳一的目光,被迫聚焦在那只脚上。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洁白无瑕的袜子里,包裹着的少女足部的温热触感。尽管隔着袜子,但他似乎依然能闻到,那混合了高级皮革、纯棉袜料与极淡的、只有凑近了才能分辨出的汗酸味的、属于“现实”的少女气息。
毕竟,这是炎热的夏季,穿着一天不透气的制服皮鞋,再完美的天使,脚上也不可能只散发着天堂的芬芳。
这份看似完美的“洁净”,与那丝隐藏的、真实的“污秽”,形成了让阳一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巨大反差。
玲奈看着阳一那副被震慑住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将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充满了蛊惑与好奇的魔鬼低语,轻声说道:
“所以,我很好奇,阳一君。一个曾经那么骄傲的灵魂,在为了抓住希望而呼吸时,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他的‘欲望’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你……愿意展示给我看吗?””
她的声音柔软而甜美,但内容却残忍得令人发指。
“只要你现在,跪下来。把你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脚底。然后……深呼吸。用力地,让我能清楚地听见,也清楚地‘感觉’到,你每一次呼吸里,那份名为‘活下去’的渴望。让我看看你那份渴望被拯救的、最原始的欲望,然后边感受我的气味边用你手去撸动你下体并让它释放出来哦,……嗯……几次好呢?”
她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一个学术问题,随即,她慵懒地抬起右手,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
“就两次吧。”她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补充道,“我想,这应该足够我收集到有趣的数据了。”
”
轰——!
阳一的大脑,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跪下……贴着……深呼吸……释放….两次..?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钉子,狠狠地钉进了他的脑髓里。
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脸色惨白如纸。
一股强烈的痉挛猛地从他的胃部传来,喉咙深处涌上酸涩的恶心感,让他忍不住弯下腰,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
玲奈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痛苦干呕的样子,内心毫无波澜,只是冷静地欣赏着:【啊,开始了。精神上的冲击,已经物化成了生理上的排斥。真有趣。这具身体,比我想象的还要诚实。】
然而,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胃酸在灼烧着他的食道,提醒着他这份屈辱是多么的真实。
玲奈没有催促,只是将那只穿着袜子的脚,向阳一的面前又伸了伸,脚尖朝他勾了勾,像一个无声的、不容拒绝的命令。
“你自己选。”她说。
“我给你一分钟的考虑时间。超过一分钟,我会转身离开,并默认你不需要我的帮助。”
“所以,阳一君,请你认真考虑哦。”
她说完,便不再看他,而是拿起桌上的一本文学名著,优雅地翻阅起来,仿佛这个房间里,只有她和书本,以及那一分钟的、正在流逝的、决定阳一命运的时间。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在阳一的心上来回切割。
世界的声音仿佛在瞬间被抽离了,只剩下剧烈的耳鸣,像无数只蝉在他的脑腔里嘶鸣。他的视野开始收窄,周围华丽的书架和温暖的夕阳都褪去了颜色,变成了模糊的灰影。
【她看着他,就像一个耐心的艺术家看着一块正在崩裂的璞玉。她知道,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最终都只会化作一声叹息,成就她最完美的作品。这个过程,才是最值得欣赏的。】
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只穿着白色及膝袜的、晃眼的脚,以及玲奈那如同死神倒计时般的声音。
一瞬间,无数的画面在他脑中炸开!
是高坂诗织那张扭曲而兴奋的脸,她穿着室内鞋的脚底,正用力地碾磨着他的脸颊,橡胶的腥味和灰尘的颗粒感涌入他的鼻腔……
是房东太太佐井梨香那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她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用高跟鞋的鞋跟,在他的手背上一下下地施压,那份钻心的疼痛……
是山城书店里,山城大叔那张凶恶却又默默递过来一碗热汤面的脸……
是保健室里,黒沢老师那双充满哀伤,却又温柔地为他伤口上药的手……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母亲临终前那张憔悴的、充满期盼的脸上。
“……无论如何也要坚强的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报答山城大叔和黒沢老师的恩情。
活下去,才能对得起母亲的期望。
活下去……就必须忍受。
忍受这地狱的一切。
尊严……早在他卖掉命格的那一刻,就已经碎了。
现在,不过是让他亲手,将那些碎片再碾成更细的粉末而已。
最后一秒,终于走完。
早乙女玲奈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合上书,正准备起身。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声音。
那是膝盖的骨节,与冰冷坚硬的地板,发生碰撞时发出的、沉闷而绝望的声响。
扑通。
【来了。】 玲奈的内心,响起一个冰冷而愉悦的声音。 【驴皮,开始缩小了。】
阳一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从他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地板的尘埃里。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双膝一软,屈辱地跪了下去。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向那只天使般洁白、却又代表着魔鬼契约的脚,低下了他曾经无比高傲的头颅。
他遵从着那无声的命令,将脸埋了下去,对着那只散发着少女体温和真实气息的脚,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份混合着洁净与污秽的气息,此刻像是世界上最猛烈的毒药,灼烧着他的肺叶,侵蚀着他的理智。
紧接着,他不敢再有丝毫犹豫,将自己的嘴唇和鼻子,紧紧地、紧紧地压在了玲奈那洁白的、穿着袜子的脚心上。
吸——
呼——
他开始用力地、机械地、绝望地呼吸。
每一次吸气,都将那并不芬芳、混合着棉料、皮革与淡淡汗酸的真实气息,灌满自己的胸腔。
每一次呼气,都将自己带着屈辱与绝望温度的、湿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那片洁白的袜底上。
玲奈微微闭上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丝沉醉的、满足的微笑。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隔着一层薄薄的棉袜,一股温热的、带着湿润水汽的气流,正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的脚心。那感觉很奇妙,有些痒,又有些麻,像无数只微小的触手,在轻柔地搔刮着她最敏感的神经。
这股温热,随着每一次冲击,都仿佛能透过皮肤,渗入她的血液,顺着她的脚踝、小腿,一路向上,最终汇聚到她的心脏,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一切的、极致的愉悦。
她甚至不需要去看阳一的脸,只需要去“听”,去“感受”。
听他那因为哭泣而变得嘶哑、因为用力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感受他那每一次颤抖的、将灵魂都呼出来的气息。
这声音,这触感,对她而言,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最动人的艺术。
紧接着,他那双沾满了湿冷汗水、因为恐惧和屈辱而剧烈颤抖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裤腰。
解开皮带,拉下裤链。
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缓慢,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次金属的摩擦声,都像是在公开处刑他仅剩的廉耻心。
他低着头,不敢去看玲奈的表情,眼中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砸落在自己冰冷的手背上。
然后,在玲奈那冰冷的、如同欣赏艺术品般的注视下,他的手,开始了那麻木而机械的、绝望的动作。
第十章
地狱的下一层,永远是更深的地狱。
带着被践踏的尊严和灵魂深处撕裂的巨大创伤,阳一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线头的木偶,行尸走肉般地,一步一步挪回那栋名为“公寓”的建筑。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躲进那个狭小、阴暗的龟壳里,在无人的角落,独自舔舐那些看不见、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流血的伤口。然而,他永远地想错了。等待他的,并非是那怕只有片刻的、可怜的喘息港湾,而是一场早已在他踏入家门前就已酝酿成熟的、属于成年人世界的、更加冷酷无情的风暴。
公寓的走廊昏暗而狭长,年久失修的声控灯早已罢工,只有尽头安全出口那一点绿色的、鬼火般的光芒,勉强勾勒出两侧墙壁上斑驳脱落的墙皮轮廓。空气中混杂着灰尘、潮湿与各家各户飘出的、早已冷却的饭菜味道,形成一种独属于贫穷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息。
阳一的脚步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音。
他每一步都走得极慢,仿佛脚上拴着千斤重的镣铐。身体的疲惫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冰冷的虚无感。校服之下,那些被踢打、被踩踏、被拧掐出的青紫瘀伤,此刻正联合起来,发出无声的悲鸣。
他走到自己租住的203号房门前,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木门,此刻看起来却像是通往另一层地狱的入口。他从书包侧袋里摸出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
他不想开门。
他宁愿就站在这里,站成一尊雕像,直到身体彻底僵硬,直到意识彻底消散。
可他不能。
母亲临终前的话语,像遥远星空里一颗即将燃尽的、微弱的星辰,在他的脑海中闪烁了一下。
“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
多么沉重,又多么可笑的三个字。
他深吸了一口走廊里浑浊的空气,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
门开了。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侧耳倾听。隔壁,一楼,属于房东佐井梨香的那个房间,此刻一片死寂。没有电视的声音,没有走动的声音。或许……她还没回来?或许,今晚他可以得到一个完整的、不被打扰的夜晚?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卑微的希望,在他早已成为废墟的心中悄然萌芽。
然而,就在他准备将身体挪进自己那狭小的房间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楼梯口下方,那扇属于梨香的房门门缝里,透出的一线昏黄的光。
那道光,瞬间扑灭了他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可怜的希望,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她在家。
而且,她在等他。
阳一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甚至不需要去思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股熟悉的、即将被当做“泄愤工具”来使用的、浸透了四肢百骸的恐惧,已经替他想好了一切。他放弃了所有无用的挣扎与思考,像一台被输入了固定程序的机器人,面无表情地转身,将自己的房门轻轻关上,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扇透着昏黄光线的、地狱的入口。
他甚至没有抬手敲门。
他知道,门没有锁。
他轻轻推开门,一股复杂的、属于成年女性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不是学校里,诗织她们身上那种张扬的、带着青春期荷尔蒙气息的甜腻香水味。这股气息更沉静,也更危险。有她沐浴后,身上那高级香皂留下的、干净却冰冷的清冽皂香;有空气中弥漫着的、上等红酒开瓶后散发出的、带着一丝微醺的醇厚果香;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形的、因极度的愤怒与压抑而产生的、仿佛能让空气都变得粘稠凝固的冰冷气场。
这是一种独属于成年人的、混杂了职场倾轧、性别歧视与现实挫败感后所发酵出的、令人绝望的“味道”。它比诗织的暴力、比玲奈的毒计,更让阳一感到窒息。
房间里没有开主灯,只有角落里一盏昏黄的落地灯,懒洋洋地散发着它那点微不足道的光,却也因此将房间里所有家具的影子,都拉扯、扭曲成了张牙舞爪的鬼魅。
佐井梨香就坐在这片鬼魅的中央。
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一丝不苟的真丝家居服,优雅地交叠着双腿,斜斜地倚在沙发上,姿态如同杂志封面上的模特。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只高脚杯,里面还剩下一半殷红如血的液体。
当阳一推门进来时,她甚至没有转头,只是慵懒地抬了抬眼皮,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像两道冰冷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阳一的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疑问,没有好奇,只有一片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审视。
阳一的心脏,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彻底停止了跳动。他知道,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关于“怜悯”和“侥幸”的幻想,是多么的可笑。在这个女人的眼中,他从来就不是一个需要被同情的人,他只是一件……需要履行“功能”的物品。
他沉默地关上门,脱掉鞋子,甚至没有去看来时的路一眼,因为他知道,身后已无退路。他像一台早已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迈着僵硬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梨香的面前,然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双膝一软,一声不吭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木质地板上。
梨香依旧没有说话。
她只是将目光从阳一的身上移开,重新落回自己手中那杯红酒上,然后缓缓地抬起手,将高脚杯凑到唇边,优雅地、如同品尝什么稀世珍酿般,轻轻地抿了一小口。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吞咽时,喉咙里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声音,以及阳一自己那被压抑到极致的、粗重的呼吸声。
“过来。”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平淡到不起一丝波澜,像是从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深处传来。
阳一的身体因为这两个字而微微一颤,他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用膝盖向前挪动了几步,直到他的头,几乎要碰到梨香那双光裸的、搭在地毯上的脚。
那是一双保养得极好的、属于成熟女性的脚。皮肤白皙细腻,脚背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淡青色的血管。每一根脚趾都圆润可爱,上面涂着精致的、与她杯中红酒同色的酒红色指甲油,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种妖异而冰冷的光泽。
这双脚,很美。
但在阳一眼中,它却像是一件即将启动的、冰冷而精密的刑具。
梨香终于将视线从酒杯上移开,她没有低头看跪在自己脚下的阳一,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茶几的另一端。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拿起一份文件,然后,像扔一件令人作呕的垃圾一样,毫不留情地摔在了阳一的面前。
文件散开,露出了里面的内容。
那是一份打印得工工整整的项目报告,但上面,却用醒目的红色水笔,画着一个巨大而狰狞的叉,叉的旁边,是几行龙飞凤舞的、充满了侮辱性词汇的批注。
“今天,”梨香终于再次开口,她的声音依旧平缓,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海面那令人恐惧的平静。那平缓的语调之下,压抑着火山即将喷发般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深深的疲惫,“我因为一个男同事的愚蠢失误,被部长当着整个部门所有人的面,像训斥一个没用的实习生一样,足足训斥了半个小时。”
她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似乎是在用酒精来压制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咆哮。
“那个废物,那个把数据搞错的、无能的男人,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而我,就因为这份报告最后经了我的手,就必须替他背下这口黑锅。没有人听我的解释,也没有人在乎真相。就因为我是个女人,就因为在他们眼里,女人天生就是用来承担错误的,就是好欺负的。”
她放下酒杯,酒杯与玻璃茶几碰撞,发出一声清脆而刺耳的“叮”响。
这一次,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了阳一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将他一片一片地撕开。
“我心情很不好,田中君。”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而你,作为我的‘物品’,有义务,也有责任,让我感到舒适和放松。这是我们契约的一部分,不是吗?”
阳一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者说,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回答的资格。他只能将头埋得更低,让自己的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板。
“现在,”梨香的声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如同在下达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指令,“去把墙角那个衣柜里,我前天刚买回来的那根新藤条,拿过来。”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而冰冷的弧度。
“今天,我需要听一些……能让我真正放松下来的声音。”
听到“新藤条”三个字,阳一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旧的那根,前几天不是已经被她亲手打断了吗……
原来,连刑具,都会更新换代。
他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了。他不再去想任何事情,只是像一具被操控的提线木偶,缓缓地从地上爬起,然后转身,走向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衣柜。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衣柜门打开,一股混合着樟脑丸和梨香身上那种高级香水味的、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在那一堆叠放整齐的昂贵衣物旁,一根崭新的、呈现出油亮暗红色泽的藤条,正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条冬眠的毒蛇,闪烁着危险而诱人的光泽。
阳一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凉而光滑的表面的瞬间,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猛地缩了回来。
但他随即又强迫自己,重新伸出手,将那根象征着无尽痛苦的藤条,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它的分量,比想象中更重。
他捧着它,如同捧着自己的判决书,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回到梨香的面前。然后,他重新跪下,双手将藤条高高举起,像一个战败的武士,向他的君主献上自己的佩刀。
这是一个彻底的、不留任何余地的投降仪式。
梨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胜利者般的微笑。她接过藤条,并没有立刻使用,只是在空中随意地、甚至带着几分优雅地挥舞了一下。
藤条划破空气,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阳一闭上了眼睛,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等待着那意料之中的剧痛降临。
梨香站起身,走到阳一身后。她用藤条的尖端,轻轻地、带着一丝玩味地划过阳一的后背。那冰凉的触感,让阳一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脱掉。”她命令道,声音依旧冰冷。
阳一不敢有丝毫迟疑,颤抖着手,解开校服的扣子,将上衣和里面的T恤一并脱下,露出瘦削但线条依旧分明的脊背。白皙的皮肤上,还残留着白天被欺凌时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色印记。
看到那些伤痕,梨香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就被更深的、即将喷薄而出的暴虐所取代。
啪!
毫无征兆,第一鞭狠狠地落在了他的左肩胛骨上。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爆炸般的剧痛。仿佛一瞬间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皮肉,又被狠狠地向外撕扯。剧痛沿着神经瞬间传遍全身,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呃啊——!”
一声无法抑制的、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的身体猛地向前弓起,双手死死地撑住地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变得惨白。
“就是这个声音。”梨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病态的满足,“比任何音乐都更能让我放松。”
啪!
第二鞭,紧随而至,精准地落在了第一道鞭痕的旁边。两道火辣辣的剧痛瞬间叠加、融合,痛苦翻倍。阳一感觉自己的后背仿佛被活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他再也维持不住姿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弓起,像一只被踩中了脊梁的虾。
“跪好。”
梨香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带一丝感情。
阳一的牙关都在打颤,后背的痛感像潮水一样一波波涌来,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吞没。他用颤抖的双手撑着地面,拼尽全力想要将身体重新挺直,可那被抽中的肌肉却完全不听使唤,每一次试图用力,都会引发一阵更剧烈的痉挛。
啪!
第三鞭不等他起身,便又一次狠狠地落下!这一次,阳一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只能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绝望的嘶吼,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蜷缩成一团,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滩被丢弃的、无用的烂泥。
“这一鞭,是为山田那个废物打的!是他把数据弄错,却要我来承担后果!”梨香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她无视了地上那个因为痛苦而不断抽搐的身体,再次举起了藤条。
啪!【已修改句子】
“这一鞭,是为部长那个老混蛋打的!他那副居高临下的、理所当然的嘴脸,我恨不得撕烂它!”
梨香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挥舞藤条的动作也从一开始的精准,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她不再言语,只是将今天在公司里所受的所有委屈、愤怒、不甘,全部倾泻在这具年轻而顺从的身体上。
啪!啪!啪!啪!啪!
密集的鞭打声在房间里疯狂地回响,如同在下一场狂暴的骤雨。藤条带着风声,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地抽打在阳一的后背、肩膀、腰臀、大腿上。每一击落下,都会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迅速红肿、继而泛起紫意的、狰狞的檩子。
阳一早已发不出完整的惨叫,只能从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痛苦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呻吟。他的意识在剧痛的海洋中沉浮,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每一寸都像是在被烈火灼烧。他想蜷缩起来,想抱住自己,但每一次抽动,都会牵扯到身上的伤痕,引发新一轮的剧痛,只能徒劳地在地板上翻滚、挣扎。
他甚至开始在内心祈求,祈求自己能快点昏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狂风骤雨般的鞭打终于停了下来。
房间里只剩下梨香因为剧烈运动而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阳一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痛苦的抽泣声。
阳一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板上,后背一片红肿,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骇人鞭痕。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意识像是被抽离了身体,漂浮在天花板上,冷冷地看着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可悲的自己。
梨香扔掉手中的藤条,她走到沙发旁,重新坐下,拿起那杯早已不冰的红酒,一饮而尽。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眼神里却是一种风暴过后的、空洞的平静。
她发泄完了。
“起来。”她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用一贯的、冰冷的语气命令道,“滚回你的房间去,别弄脏我的地板。”
阳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用手臂撑起身体。后背的每一次微小的肌肉牵动,都会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不敢反抗,也不敢求饶,只是咬着牙,一点一点地,像一只被打断了脊梁的狗,爬向洗手间。
镜子里,映出了一张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脸。苍白,消瘦,眼神空洞,嘴唇被咬得没有一丝血色。而那具年轻的身体,更是惨不忍睹。
他没有力气去处理伤口,只是穿上衣服,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红肿的皮肤,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他像一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梨香的房间,关上了那扇地狱之门。
回到自己那狭小、阴暗的房间,他甚至没有力气开灯,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他不敢躺下,因为后背的任何一点触碰,都会让他痛不欲生。他只能侧着身,蜷缩成一团,像一个刚出生的、被世界遗弃的婴儿。
黑暗中,他缓缓地睁开眼睛。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却像放映幻灯片一样,不受控制地闪过了一幕幕画面。
他看到了,早乙女玲奈那张挂着完美微笑的、圣女般的脸,听到了她用最温柔的声音,对自己进行着最恶毒的精神凌迟。
他看到了,高坂诗织那双穿着昂贵皮鞋的、优雅的脚,感受到了鞋底踩在自己脸上时,那份混杂着皮革味道和少女体香的、冰冷的屈辱。
他看到了,铃木亚纪那张因为恐惧和兴奋而扭曲的、陌生的脸,感受到了她那一脚踹在自己胸口时,那份将他最后一点人性温暖彻底浇灭的、刺骨的寒意。
而现在……
他又感受到了后背上,那一片火烧火燎、仿佛永远不会冷却的剧痛。
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他的生活,已经被一张无形的、密密麻麻的日程表所彻底填满。玲奈的精神凌迟,诗织和她同伴们的暴力游戏,梨香毫无预警的泄愤工具。
没有周末,没有假期,没有喘息。
这就是田中阳一的新日常。一份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用不同的方式书写,却通往同一个终点的……地狱日程表。
它,在今天,在这个充满了绝望的、冰冷的夜晚,正式诞生了。
眼泪,终于无声地、决堤般地从他眼角滑落,渗入身下那冰冷的地板。
sby121385:↑想提前看,有没有什么途径
并没有,我每天码的全发上来了,只有大纲和细纲,但是都是框架不是正文